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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楊戩立時明白過來。

  此時此刻,尚父太需要悍不畏死的虎狼之師為西岐軍破開一條血路,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哪怕明知她是有去無回。

  她沒有讓尚父失望。

  傾麾下全軍之力,如同開山利斧,硬生生將第二梯次的商軍沖劈開來,旋即呈東西二路突殺。如此一來,商軍合圍不成,第二梯次原本鐵板一塊的戰陣變作了兩軍混殺。

  戰陣既變,良機焉能縱逝?武王軍令馬上遞傳過來:「上快馬重車!」

  史家有雲,商軍以優勢兵力而迅速崩潰,根本原因自然是士氣低落,但最直接的原因在於西岐武器上的重大優勢。

  西岐軍使用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重武器——戰車。

  如果從現今的軍事角度去看,當時的戰車無異於今時的坦克,快馬重車,衝力何等驚人,商軍步兵縱列組成的人牆實在不堪一擊。

  武王的用意不言而喻:三百乘戰車齊出,呈一字梯隊直直碾壓過去,迅速瓦解掉商軍士氣,將第二梯次的混殺變作商軍潰敗的大逃亡,再利用奴隸倒戈的人潮,將殿后商軍精兵的陣勢衝垮。

  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兵敗如山倒。

  但是這樣一來,西岐的大軍無法策應端木翠,端木翠的兵將必須直接對陣殷商第三梯次的精兵,同時,無法躲避戰車之上如林般激射而出的羽箭。

  棋局之上,是為棄子。

  尚父一聲長歎,語聲卻無半分遲疑:「戰車列陣!」

  熠熠朝陽之下,廣闊平坦的牧野大地上,主力戰車呈一字梯隊全線進擊,車身重橐,輪走輒輒,如同地平線上席捲而來的巨大烏雲,四野為之震顫。

  魂飛魄散的商軍狼奔豕突、哀號而走,端木翠急回頭時,眸底映出鋪天蓋地的箭雨。

  只這一錯神間,心口一涼,青銅長戈透心而過,旋即狠狠抽將回去。

  不知為什麼,這一刻,感覺竟是異樣寧靜,重重跌落馬下,耳畔最終迴響的,是護衛兵將撕心裂肺的慟聲。

  而看到的最後一幕,是她的牙旗中段折斷,旌旗迎著乾淨和暖的日光緩緩落下,如同曲聲漸漸消落的哀歌。

  為什麼這些日子,如此頻繁地憶起西岐舊事,難道真的是大限將近?

  如此想著,眼前突然亮起。

  許是沒有料到竟會驟然有光,端木翠踉蹌著後退了一步,全身立時重又裹入黑暗之中。

  心中驀地一動,思忖片刻,慢慢向前行挪了少許。果然是有光的。

  青碧色的磷光,鬼魅般盤繞於巨大的嶙峋洞壁之上,雖然仍是晦暗不明,但比之於适才的漆黑,實在是好太多了。

  端木翠低下頭,緩緩伸出手來。

  剛開始,只看到中指的指尖,緊接著,是纖長的五指,再然後,是半個手背。

  再慢慢縮回手,手背漸漸隱沒不見。

  端木翠眉頭微蹙,索性側過身子,將一半的身體暴露於幽光之中。果然,低眉看時,只能看到半個身體。

  看來,自己現下站的位置,正是冥道入口處。

  冥道內是有光的,只是這光如此怪異,在入口處便被平展展劈阻,一絲一毫也透射不出。

  聽聞冥道之外,裹繞著最厚重的黑色霧靄,這便可以解釋為什麼冥道顯形之後,她與展昭什麼都看不見了。

  那麼,曙光到哪裡去了?

  冥道內的磷光不是曙光,冥道外又黑幕濃重,渾然無光。

  難道說,曙光雖亮,但仍大大遜色於女媧的剖心瀝膽之光,所以一時三刻之內,衝破不了冥道週邊的霧靄?

  進一步設想,是否曙光不入,她的法力就使不出來?似乎也不無可能。

  記得之前聽楊戩提過,純正的仙家法術在陰邪奸佞之地施展時會有些微滯阻——冥道成形於上古,數萬年陰邪之氣淤積不休,法術施展時大打折扣或者全然失效也並非突兀。

  端木翠的心頭漸漸升騰起希望。

  如果所料不差,只要她能拖的時間長一點,活得更久一些,等到曙光透入冥道的那一刻——一切,均可重回掌握之中。

  計議既定,端木翠再無猶豫,忙撕下裙邊布條,將腕上的傷口包紮好。方向冥道內行了兩步,想了想又停下,再撕下一道裙邊,複將傷處纏了幾道,低頭聞過,確信再無血腥氣,這才重又行前。

  此處妖孽叢生,生人氣和血腥氣極易暴露自己,她既為上仙,身上本就沒有生人氣,只需將血腥氣好好掩過,再尋個隱蔽之處藏身,挨過這一時三刻便好。

  端木翠步聲放得極輕,行進間極為謹慎,於四下地形位置察看甚詳,不時附耳石壁之上,細細探過周遭聲息。

  其實冥道內壁不時有怪石突兀而出,內凹石槽亦不在少數,藏身之處並不難找,只是端木翠決意要尋那萬無一失之所,是以盡數淘汰,越走越深。

  再行了一回,視野陡然一闊,竟行至一巨大的石穹之中,方圓幾有十余丈,原本一條道走黑的冥道在此處一分為三。那三條蜿蜒岔道,打眼看去鬼氣森森,也不知究竟通往何處。

  端木翠沉吟了一回,又跪下身子,附耳於地聽了聽身後的動靜,左右打量了一番,迅速掩至不遠處一塊半人高的塊石之後,悄無聲息地矮下身去。

  冥道既於此處分岔,此地必是進出通衢,通衢之處走馬行車甚疾,往來之眾甚多,一般人伏兵掩藏,多選山林水澤兇險之地,殊不知設伏于大道通衢,搶敵先機出其不意,往往奏得奇效。

  當然,端木翠選擇此處藏身,其根本目的不是搶敵先機,她只是覺得藏身於這些妖孽的眼皮底下,遠遠好過那些精挑細選的犄角旮旯。

  從某個角度來說,她還真是,押對了寶。

  掩身未久,主道處便傳來拖遝沉悶而又緩滯的步聲,端木翠心知必是方才在冥道外看到的那些黑影,忍不住微微側身,向著來路看過去。

  再等了片刻,果見兩個身量甚高之人走了進來,手足俱備,持矛執盾與人無異,獨一對鑿子般的長牙穿透下巴而出,看去甚是可怖。端木翠認出這是黃帝時生活在南方沼澤的怪獸,掠人為食,名喚「鑿齒」,心下咯噔一聲:傳聞鑿齒已在昆侖山為後羿射殺,想不到冥道之中仍有存活。

  鑿齒之後,卻是一隊平常裝束的百姓,面上一概慘白寡淡,眼眸無光,木木然機械而走。端木翠往腳下看時,才發覺這些人的腳俱離地寸許,並不踩實。雖然之前也曾猜想宣平亡魂是被帶入冥道,但當真看到時,還是吃驚不小,略略點數,約莫有三十人。

  亡魂過後,又有數十個半人高的醃臢醜陋怪物,似羊非羊,似豬非豬,身形笨重,口中發出嗯啊聲響。端木翠先還未認出,待聽得這些怪物口吐人言,忽地省得:這些也是上古怪獸,名喚「媼」,傳說在地下食死人腦,善人言,用柏枝插其腦可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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