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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夢蝶冷笑一聲,並不回答,直直盯視展昭良久,忽地俯下身子,嘶聲道:「展昭,我有什麼地方不好,你為什麼不喜歡我?」

  展昭一愣,偏過臉去避開夢蝶,站起身道:「夢蝶姑娘,喜歡與否,緣分使然,不可強求。」

  夢蝶冷笑,雙目之中透出猙獰之意來,道:「見過我的男人,沒有不喜歡我的。展昭,憑什麼你便是例外?」

  展昭只覺匪夷所思,無奈搖頭:「夢蝶姑娘,你似乎太過偏執了些。」

  夢蝶雙目暴起,面貌竟扭曲得異樣醜陋,道:「展昭,你是否嫌棄我不夠貌美?」

  展昭見夢蝶執念如斯,心生不悅,卻又有幾分憐憫之意,頓了一頓才道:「展昭並非貪慕美色之人。」

  夢蝶呵呵冷笑,語帶譏諷道:「我先時還以為你是另有所愛,可是适才在迷夢之中,你還不是一樣不喜歡端木翠?既然你並非心有所屬,你怎麼會不喜歡我?你定是嫌我不夠貌美,是也不是?」

  展昭聽她胡攪蠻纏,不覺眉頭皺起,不欲與她多話,誰知夢蝶忽地攫住展昭手臂,道:「跟我走。」

  原來天香樓後院別有天地。

  精雕細畫的屋子,鏤空的梨木花窗,室內不舉燈火,一片漆黑暗沉。

  端木翠輕輕掀開垂地的紗幕,角落裡立著梳粧檯,黑暗中看過去,周身墨一般黑,只鏡面泛著些許暗光。

  奇怪,端木翠抿了抿嘴唇,重又將紗幕放下。

  老早便偵知東四道有異樣妖孽,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只是派了細花流門人暗暗查訪。派出去的門人男女雜半,女弟子一無所獲,悻悻回歸,男弟子竟一個都未曾回返。

  怪哉,要知道細花流門人,都是精魂附於人偶,就算遇到異狀傷了肢體,精魂也會自然折返端木草廬,怎麼會一去杳然,渾無消息?

  終於按捺不住性子,親自出馬,終於發現東四道不起眼的一隅,竟通往妖孽之所。

  略一思忖,心下有了計較,斂去上仙光華,尾隨那些個外出誘男的女子,一路來到天香樓。

  在樓外躑躅許久,正不明所以間,樓內的鴇母出門看見,臉上竟有些許憐憫之色:「姑娘是哪一方的遊鬼,居然到了這裡?」

  居然以為她是遊鬼嗎?端木翠不動聲色,給她來了個默許。鴇母見端木翠容顏姣好,心下一動,便起了收納的心思。

  「雖說是個游鬼,」鴇母喃喃,「不過難得是個好模樣兒……」

  就此得以留下。

  老實說,鬼蜮的聲色場所,端木翠是無心去管的。都有欲望渴求,不能因為人家非人就歧視人家,禁止人家經營娛樂場所。

  端木翠要管的是「越界」,如同她對佘公旦說的那樣,做妖做人,都得「守本分」。

  冷眼旁觀幾日,終於讓她瞧出幾分端倪。這天香樓中,遊鬼女妓不在少數,倒也規規矩矩從無逾越,而以夢蝶為首的另一干女子,卻是人而非鬼。那些在東四道誘惑陽世男子的,正是夢蝶諸女。

  如此盤桓幾日,竟無其他發現,明知個中必有蹊蹺,居然查探不出。端木翠不由心下戒備,幕後若果有妖孽為怪,此妖道行,委實深不可測。

  再然後,就是展昭出現。

  念及展昭,端木翠難掩心下黯然。

  展昭身陷迷夢之中,這一世怕是都無從折返。

  迷夢,是另一個世界。

  譬如黃粱一夢,那人在現實之中,只是個寥落不堪的窮書生,然而迷夢之中,諸多欲念得以成真,官拜卿相、妻美妾嬌、奴僕環繞、令行禁止。你若讓他挑,他會願意長駐迷夢不復醒,還是醒轉做他的窮書生?

  換了你,現實之中勞碌營役苦悶困乏,迷夢之中要風得風喚雨得雨,你願意回歸現實,還是投身迷夢?

  你認為迷夢是幻象嗎?不,你當它是真,它便是真。

  譬如莊子夢蝶,撲朔迷離,究竟是莊周夢作蝴蝶,還是蝴蝶夢為莊子?焉知你現下生活,不是另一個世界中你的一場迷夢?

  而展昭,若能拋開加之於己的種種道義、責任,亦有自己嚮往的生活吧?以南俠之身而入公門,太多人嘲諷他為名利所誘甘當朝廷走狗,他雖然不爭不辯,但或許,心裡嚮往的還是仗劍快意江湖、鮮衣怒馬天地。

  正迷茫間,忽聽得腳步雜遝往這邊過來。端木翠一愣,三指屈伸,捏了個隱字訣,漸隱不復見。

  夢蝶砰的一聲推開門扇進屋,拿起案上的火摺子,點起桌上燭臺。展昭撩起下袍,抬腳進來,四下環視。夢蝶冷冷道:「不用看了,端木翠不在這裡。」

  事實上,端木翠就在她身後,聽夢蝶如此說,促狹之心頓起,待要想個法兒捉弄她一把,忽地一抬眼看到展昭,驚得呆立於當地。

  半晌閉上眼睛,口中喃喃「幻象幻象」,複又睜開眼睛,見展昭朗眉星目,分明舊時模樣,驀地了然展昭是自迷夢當中折返,心中又驚又喜,明知展昭看不見聽不到自己,仍是雀躍不已,幾步趕至展昭身邊,連連追問道:「展昭展昭,你怎麼回來的?」

  就聽夢蝶道:「展昭,你等我一等,我必不會讓你失望。」說著執起燈燭,撩開紗幕,逕自去了內室。

  端木翠心下好奇,也顧不得展昭在側,待要跟著進去,忽地心念一轉,回身行至展昭身邊,踮起腳尖沖著展昭頸間吹了一口氣,待看到展昭悚然色變,得意之至,咯咯笑著去了。

  進得內室,就看到夢蝶端坐於梳粧檯之前,對著菱花銅鏡急急敷粉描眉,只是手顫得厲害,好幾次將眉畫偏,又用絹帕重重揩去。口中喃喃道:「是你說憑藉著美貌,便可拴住男人的心,可他眼裡心裡都沒有我,是否我還不夠美?」

  說話間又重重往臉上塗擦香粉,手下力大,似乎要將一張面皮兒都搓將下來。端木翠心下駭然,心道,這女人真是失心瘋了。

  忽地心下生疑:她口口聲聲「是你說」,這個「你」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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