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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正思忖間,夢蝶停了下來,湊近銅鏡左右端詳,喃喃道:「是了,我的眼睛不夠清亮,得換一對才好。」說話間伸手探入眼眶,生生將一對目珠摳了出來。

  可憐端木翠離得極近,看到這一幕時只覺一陣反胃。夢蝶伸手抽開小櫥一格,從中掏出兩顆目珠,重又塞於眼底,俄頃轉了轉眼珠,又用絹帕將眼底流出的血擦乾,展顏一笑道:「這便好多了。」

  言笑晏晏,竟似無事人一般。

  直到此刻,端木翠才覺出是這梳粧檯有異。

  只是這梳粧檯半分妖氣都無,木訥訥立於當地,是當真蠢笨,還是大智若愚?

  愣神間,夢蝶整裝完畢,急急奔將出去,險些被紗幕絆倒:「展昭,我新整的容妝,你可還喜歡?」

  展昭如何察覺不出夢蝶容顏有變,只覺脊背涼氣冉冉而起,半晌強自定神,搖頭道:「夢蝶姑娘,你為何執念如斯?」

  一語既出,夢蝶滿懷希冀的臉龐瞬間頹敗,胭脂塗就的雙唇竟也現出灰白之色來,顫聲道:「你還是不喜歡,我還是得不了你歡心……是你說憑藉美貌就能留住男人的心,為什麼還是不行?」說到後來,聲嘶力竭,仰天大笑,眼中不斷落下淚來,喃喃道:「原來你一直都在騙我……什麼美貌,全是騙人的東西……」說到後來,軟軟癱倒在地,面上俱是幻滅淒絕之色。

  與此同時,梳粧檯的菱花鏡面,忽地迸出一道細小裂縫,長不逾一指,方才迸出,旋即收愈。

  端木翠鼻端驀地嗅到妖異氣息,一瞥眼看到鏡面裂痕行將隱去,不遑多想,低斥一聲:「去。」

  掌心之內絲絲縷縷赤紅色的三昧真火交纏而去,那裂痕收口受阻,撐得片刻,不敵三昧真火之力,裂縫便往周遭四散,蛛絲般蔓延開來。

  端木翠只覺鼻端妖氣大盛,心中大喜,催動念訣,三昧真火初時如絲如縷,繼而如涓如流,緊接著如同火蛇出洞一般撞擊鏡面。那鏡面漸漸裡凹,就聽畢剝一聲,鏡面譁然而倒。那火蛇得了出處,更往梳粧檯深處鑽伸而去,俄頃就聽梳粧檯腹內有悶雷般低吼之聲,緊接著四下晃動,似要爆裂開來。

  端木翠得意一笑,收了三昧真火,心道:看我不將你炸得四分五裂。

  轉頭行了兩步,忽聽得背後炸雷般震響,不由暗叫糟糕:竟高估了這精怪,下了這許多猛料,眼見它是撐不住了,炸死了它事小,只展昭還在外間,不可帶累於他。如此心念急轉,忙脫下身上裙袍,就聽轟然一聲,氣浪翻滾,端木翠被氣浪掀翻出去,恰好跌落展昭身側,覷准展昭所在,將那袍子張開出去。那裙袍將幾人罩於身下,遮了個嚴嚴實實。

  展昭見夢蝶哭得悽楚,本待寬慰於她,忽聽得室內巨響,緊接著翻出一個女子來。那女子甫一著地便將外袍張起,說來也怪,那外袍竟如金鐘罩一般脹實了開去。展昭識得是端木翠,心中一寬,道:「你果然在這裡。」

  就聽隆隆翻炸之響不絕於耳,周遭更是灼熱逼人,端木翠先去看夢蝶,待看到夢蝶的臉時,低低歎一聲,道:「我果真未猜錯。」

  展昭聞言低頭,委頓於地上的女子仍是先前裝束,但眉目寡淡,容顏稀疏平常,不復先前的瓊姿花貌。

  展昭心中一凜,看向端木翠道:「她……她也是精怪嗎?」

  端木翠搖頭道:「她算什麼精怪,依附於精怪的可憐人罷了。」想想又覺後怕,倒是多虧了夢蝶,否則上天入地,都未必能找得出那精怪影蹤。

  展昭問她:「那精怪可怕得很嗎?」

  端木翠失笑:「我哪裡看到它真身了,速速一把三昧真火喂它升天。虧得眼疾手快,待得它裂縫合上,我都不知該如何對付。」

  夢蝶先時不語,聽到此處,渾身一震,顫道:「你……你毀了那梳粧檯?」

  端木翠道:「怎麼,你還捨不得?這梳粧檯日日吸取你的嬌妍壽元,終有一日害你油盡燈枯、血虧髓空。」

  夢蝶惶然道:「你混說什麼,是它許我如花美貌……」

  「如花美貌?」端木翠冷笑連連,「這世上多少女子,為著仙姿玉貌,整日對著梳粧檯傅粉施朱,離了半刻都覺惴惴不安,卻從未有人想到,你對著它日日廝磨之時,它已於無聲無息處吸取你的容顏韶華,拿走你的綺年玉貌,在你額上綴下紋絡,返你一堆鉛粉朱丹、胭脂眉黛,你卻還當作寶貝一般珍視,真真好笑。」

  夢蝶嘶聲道:「你胡說,我本就樣貌平凡,容顏老去是年歲使然,與梳粧檯何干?」

  端木翠忽地湊近夢蝶耳畔,冷冷道:「是嗎?你發覺你自己愈來愈醜愈來愈老,哪一次不是在梳粧檯前?你茫然無措甚至絕望自苦,卻不知彼時彼刻,它正在鏡中看著你笑……」

  一席話說得夢蝶心底生涼,忽地想到:是了,我發覺自己不復往日嬌顏,有哪一次不是在梳粧檯前發覺的?

  端木翠又道:「你以為是它賦予你如花美貌,哼,在我看來,它只不過是給了你一張鉛朱假面而已。你覺得眼睛不夠清亮,它便給你換了一對目珠;你覺得自己的臉不夠俏麗,它也能給你再換一張面皮。說到底,它給你的都是假的,可是它要的都是真的。它要你真的血氣嬌妍,而你為了充盈血氣,又去攫取陽世間男子的精魂。可笑你自己,還覺得這樁交易多麼公平合算。」

  夢蝶愈聽愈是心如死灰,端木翠氣她害展昭身陷迷夢,兀自不依不饒:「最可笑就是你這樣的女子,自恃貌美為所欲為,忽一日遇到男子不受迷惑,你只會疑心自己不夠美,單往容貌上尋出路。嚇,依你這麼想,那些樣貌平常之人豈非不要活了,我還是頭一遭見到你這種……」

  展昭見夢蝶如遭雷噬的委頓模樣,不覺起了憐憫之心,伸手拉了拉端木翠,示意她別再說了。端木翠瞪了展昭一眼,雖不情願,還是住了口。

  夢蝶沉默良久,低聲開口:「我本是尋常人家女子,許了夫家之後只盼夫唱婦隨舉案齊眉,誰知道自從夫君納得美妾……」

  展昭喟然,已然猜到後續情狀。

  「初時還只是冷落於我,爾後聽信妾侍讒言,竟要休了我……七出之條我犯了哪個,要受此侮辱……」

  「那日對鏡理容顧影自憐,梳粧檯竟開口說話,言說可以予我絕世姿容,讓世間男子都匍匐於我腳下……」

  說到後來,聲如蚊蚋,不復可聞。

  端木翠歎了一口氣,向展昭道:「她這般執拗,也不是沒有好處……若不是她受不了你不對她動心,她也不會拉你來此處重整容妝。若不是她最後絕望怨憤,那梳粧檯也不會有所感應迸出裂紋讓我有機可乘……」

  展昭疑道:「那梳粧檯怎麼會對夢蝶有所感應呢?」

  「它吸取了夢蝶血氣,夢蝶若有大悲大慟,它難免受到波及……不過我相信它應是吸取了太多女子的血氣,雖然有所感應迸出了裂縫,但是癒合極快。我動手若是慢上一慢,就收服它不得了。」

  展昭奇道:「既是精怪,緣何難於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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