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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我同你說,人間有法,鬼蜮有道,開封府掌世間禮法,細花流收人間鬼怪。收伏精怪本就是我做的事情,你為什麼多管閒事?」

  是啊,為什麼多管閒事?他看見夢蝶之時,就知曉夢蝶必是妖孽,既是如此,為什麼不即刻收手?

  「你素來就是這樣,能做的事要做,不能做的也要去做。展昭,你只是一介凡人,也只有一條命,為什麼不好好珍惜自己?」

  珍惜自己?這許多年,為天下,為百姓,為青天,為公理,為道義,多少次險象環生,多少次命懸一線,嚇,早忘卻了自己。

  「展昭,你聽得到我說話嗎,你已經陷在『迷夢』之中了嗎?」

  見展昭不答,端木翠一顆心如墜冰窖,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抽離了一般,怔怔瞧了展昭好久,緩緩俯下身子,在展昭額頭輕輕吻了一吻。

  九天之上,陰曹之內,人世之間,大羅神仙也好,妖魔鬼怪也罷,身入迷夢者,未嘗見有得歸。

  展昭初時尚聽得到端木翠說話,後來倦意襲來,明知不該睡,還是睡去,漸漸遁入黑甜之鄉。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許久都未曾睡得如此舒服了,四肢百骸都似得了喘息之機,懶懶地不肯動彈。鼻端是青草的芳香氣息,臉頰癢癢的,似有什麼在躡爬。展昭並不睜眼,唇角卻漾出一絲笑意,驀地伸手去撲,睜眼看時,一隻小不丁丁的促織正驚慌失措地四下亂撞。展昭玩心頓起,只把促織攏在手中不讓它出去,過了好久才鬆開,那促織如逢大赦,撲撲晃晃地去了。

  展昭這才懶懶舒了個懶腰,四下看時,卻是在林中睡了個長長的午覺。日頭已然西斜,陽光卻仍有些刺目,伸手摸向腰間,還好,巨闕還在。

  行走江湖,居然如此大意,大剌剌在林中睡了這許久——幸好沒被過路的小賊牽了兵器摸了盤纏,否則,這臉可就丟大了。

  展昭撣了撣如雪白衣,忽地回轉頭,向著林子深處嘬了個呼哨。果然,不多時,就聽得馬兒踢踏聲響,踏雪似是等得不耐,只顧自己疾奔,越過展昭身側,竟是停也不停。

  展昭吃驚不小,道:「好傢伙,連主子都不認了。」雖如此說,腳下卻半分不慢,一個疾步趕上踏雪,翻身上馬,踏雪嘶鳴一聲,越發奔得快了。

  策馬出林,沿山道蜿蜒而下,極目四望,遠山的輪廓漸彌於暮光之中,向下看時,偎依於山腳的湖澤如粼粼鏡面,無窮無盡伸廣開去。

  饒是緊趕慢趕,行至山腳已是暮色四合。展昭躍下馬來,牽著踏雪沿著水澤之側緩步而行,近岸的蘆蕩隨風搖曳,遠處的湖心尚有晚歸的漁舟,一盞風燈懸於舟首,明明滅滅如同螢光。

  忽聽得有人喚他:「展昭。」

  心中一動,就聽吱吱呀呀的搖槳擊水之聲自蘆蕩深處一路過來,回頭看時,卻是一艘黑魆魆的烏篷船。端木翠一手掌燈,一手掀開蔑篷的帷簾,眉目間盡是盈盈笑意。

  展昭心中一喜,鬆開踏雪韁繩,一個箭步搶上船去,笑道:「你竟先到了。」

  端木翠噓了一聲,回身指了指船篷之內。展昭心中會意,果噤聲不再言語,探身向船內看時,見床上躺著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鼻息綿長,睡得正香。

  展昭笑著低聲道:「你動作倒快,竟將盧生劫了出來……這樣也好,這書生身子單薄,挨不得牢獄之苦。」

  端木翠點點頭,反手將帷簾掩上,示意展昭在船沿坐下,將風燈置於身側,悄聲道:「你呢,在淮陽城中可有收穫?」

  展昭點頭:「已經找到藥店的掌櫃,證實當日是盧張氏而非盧生在他處買過砒霜……這盧張氏夥同姦夫害死夫君,卻渾口胡言,買通了淮陽縣令要將殺人之罪栽贓在小叔子盧生頭上……若非我們無意中勘知此事,這盧生只怕要稀裡糊塗掉了腦袋。」

  端木翠道:「我自水路過來時,聽人說開封府尹包大人不日會取道淮陽城入京。展昭,不如把這案宗交到包大人手上,包大人鐵面無私明察秋毫,定會還盧生一個公道,將那姦夫淫婦繩之以法。」

  展昭笑道:「我心下正是這麼打算的。算起來包拯應該明後日就到,屆時尋個便宜之處,將這案子細稟就是。」

  端木翠忽地啊呀一聲:「展昭,我自淮陽大獄將盧生劫出……你說包拯會不會問我劫獄之罪?」

  展昭振臂舒了個懶腰,仰天躺倒於艙板之上。端木翠秀眉微蹙,伸手拉展昭衣袖道:「展昭,你倒是說呀,包拯若問我劫獄之罪,我該怎麼辦?」

  展昭反手握住端木翠的手,笑道:「包黑子什麼都好,就是太不通情理了些。按說劫獄也是為了救人,可是依他的執拗脾氣,倒是有七分可能去問你的罪。這須不能怪他,官場之上自是比不得江湖之中率性恣意。屆時救了盧生,我們便逃之夭夭去也,就算包拯要問你之罪,也是鞭長莫及。」

  端木翠禁不住咯咯笑出聲來,伸手去刮展昭鼻端道:「堂堂南俠,也是個不守法理之人。」

  展昭偏頭躲開,亦笑道:「不守法理之人多了,白玉堂、歐陽春,豈不都是如此?只消無愧俠義二字便是。」

  端木翠低低嗯一聲,亦在展昭身側躺倒,先是點數空中星星,忽地偏頭看展昭,柔聲道:「展昭,此間事了,我們要去往何處?」

  展昭道:「你也說是『此間』事了,此間事了便去別處。天下這麼大,拯危濟困行俠仗義的事,便是做一輩子也做不完。」

  端木翠卻不出聲,良久才喃喃道:「拯危濟困行俠仗義……展昭,你會帶上我一起嗎?」

  未及回答,她又道:「展昭,你會帶上我一起嗎?我也陪著你一輩子行俠仗義,你倦了我便與你說笑話聽,你餓了我便做飯給你吃,不管是開心還是難過,我都與你一起,你喜歡嗎?」

  展昭心中一顫,抬眼看時,端木翠雙頰微暈,斂了眼眉,說不出的女兒家嬌羞情態。

  見展昭不答,端木翠雙唇緊咬,忽地抬起頭,雙眸亮如明星,低聲道:「展昭,你喜歡嗎?你……喜歡我嗎?」

  展昭只覺一陣難以言喻的怪異流轉於胸,一時間竟空曠茫然起來,忽地想到,不對,端木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端木翠見展昭不答,不由心下發急,言語間帶了三分不耐,道:「展昭,你倒是說呀,你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展昭仍是不答,眼前似乎有什麼端倪若隱若現,只是抓之不住,一時間耳畔盡作金石冗雜相撞之聲,顱內紛亂如攪,不覺以手扶額,痛呻有聲。

  端木翠再沉不住氣,連聲催促道:「展昭,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只消答一聲喜歡,我這一輩子都會陪在你身邊……」

  電光石火之間,展昭靈台驀地轉于清明,猛地抬起頭,厲聲道:「你不是端木翠。」

  端木翠一愣,雙眸之中漸漸蒙上陰鷙之色,忽地森冷一笑,五官漸自扭曲,依稀便是夢蝶面貌。展昭待要看得仔細,忽覺身下一空,什麼湖澤、烏篷船通通轉作虛空,整個人直如一片飄萍,空落落墜向無窮無盡處。

  不知過了多久,肩背實實觸到地面,驀地睜眼,竟是身處女子繡房之中。展昭憶起先時是端木翠扶他回房,勉力撐坐起上身,抬眼看時,只覺心中一突:面前肅立的女子,竟是夢蝶。

  見展昭面有驚愕之色,夢蝶淡淡道:「你怕什麼,你從迷夢之中得脫,我便尋到此處,候你醒來。」

  展昭不語,四下看了看,沉聲道:「端木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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