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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依學生看,」憶起白日所見,公孫策嗟歎不已,「那人確有苦衷,但觀其神色,他似乎對自己能否洗冤並不在意。」

  「此話怎講?」

  「回大人,他雖然口不能言,但肢體活動無礙。若果真有心伸冤,大人問他是否知罪之時,理應搖頭否認或是點頭服罪,但他卻若泥胎木塑,闔目向天涕淚長流……」

  「公孫先生所言有理,」包拯點頭,「他這般行止,此中必有極大隱情。只是他不開口,本府又從何為他洗冤……公孫先生,你可有良策……公孫先生?」

  連喚兩聲不見公孫策應答,包拯略感詫異,抬頭看公孫策。

  公孫策雙目圓瞪,滿目驚惶,上下牙關磕磕撞撞,抖抖索索伸手,指著那緊閉的門扇。

  包拯循著公孫策所指看將過去,倒吸一口涼氣。

  有什麼東西,正自那緊閉的門扇縫隙處擠將進來。初時薄透如紙張,整個透入之後便在原地飄搖轉蕩,竟是一個輕軟飄忽的紙片人。包拯眉頭皺起,正待開口訓斥是誰這等促狹胡鬧,就見那紙片人悠轉之間,慢慢鼓脹成形,平展如紙的面上慢慢凸起耳鼻凹進雙目,緊接著十指虛展、雙足委地,搖搖晃晃之下,長成一耄耋老者。

  「草民佘公旦……」

  「妖怪!」

  公孫先生的神經顯然緊繃至極點,忽地大喝一聲抓起桌上硯臺向著那耄耋老者擲了過去。

  在此,實在應該為公孫策的勇氣三擊掌。要知道在《六指》這個故事當中,公孫先生可是話也沒說半句,當場就栽了過去。

  誰也不是天生膽大,展昭初進端木草廬時,還不是冷汗涔涔?公孫策由當日的直接昏厥成長為今日的奮勇迎敵,與端木翠的影響不無關係。

  再假以時日,公孫策必將進一步進階,群魔舞於前而不色變。這是後話,略過不提。

  卻說那大力擲來的硯臺,除了將架上的瓶甌擊得四分五裂,並未能傷及老者分毫。在此,我們就不批評公孫策的擲投精度了。

  那老者被公孫策的怒喝嚇得一激靈,竟手足無措起來。包拯上前一步,不怒自威:「你适才說,你叫佘公旦?」

  佘公旦向著包拯一拜到底:「草民此來,實是為了永州食子案。」

  「你的意思是說,那人的夫人從未真正誕下嬰孩?」展昭吃了一驚。

  「也不能這麼說。」端木翠抬腳跨進府門,順便沖著當值的衙差笑了一笑,「那人活殺了那許多蛇,又嗜啖蛇羹,久而久之,那些蛇臨死時的怨氣便鬱結在那人體內,上下竄撞,苦尋出路,趁著那人與妻子歡好之時,便……嗯……你明白吧?」

  展昭一愣,旋即反應過來,耳根處隱隱發熱:「嗯……明白。」

  「所以,這怨氣便轉至那人妻子體內,與腹中的元胎合二為一。那人妻子所誕下的,在百日未足之前,並不算是真正的嬰孩……」

  「可否以精怪論之?」兩人拾階而上,轉入遊廊。

  「個中並無精怪,如果一定要說,只能說是因果報應使然。」

  「因果報應?」

  「該怎麼說呢,」端木翠想了許久,「展昭,你有沒有聽人說過,多兒多女多冤家,無兒無女坐蓮花,又有人說,兒女是父母欠下的債,是前來討債的?」

  「聽過。」

  「凶嫌殺蛇無數,欠下歷歷血債,蛇的戾氣鬱結成胎,托作嬰孩,也算是今世前來討債。但是形體的轉換與托生並非頃刻便成,在百日未足,尚未浸染足夠塵世人氣之前,總還改不了之前習性。所以那人夜歸之時,會看到那嬰孩幻作蛇形遊走。」

  展昭只覺匪夷所思。

  「不只是蛇,所有由畜生道投生為人的,百日未足之時,總是改不了做牲畜時的習性,只不過幻作原形的少之又少罷了。退一步說,哪怕是人再世投生,你當那一碗孟婆湯,便真的立時抹消了前生記憶?他們都還是略略記得些的,所以剛出生的嬰兒只會啼哭不會說話,待他們學會說話時,故舊之事也就忘得差不多了。」

  「你的意思是說,百日未足之時,那嬰孩可人可蛇,所以那人當日所殺是蛇而不是人。」展昭略有所悟,「但是百日之後,那嬰孩就再轉不了蛇身,屆時那嬰孩就是人而不是蛇?」

  說得好生彆扭,展昭自己都覺得拗口。

  「可以這麼說吧。」端木翠悵然,「所以他當日看到的和所殺的,只是一條蛇。只不過那蛇死後,蛇靈渙散,剩下了原有的人形肉胎。旁人看到了,自然會認定他是殺親子而啖之。」

  「這樣的案子,讓大人如何去判?」展昭苦笑,「說它是蛇,它百日之後又會完完全全蛻變為人;說它是人,它偏又幻化了蛇遍地遊走,那人殺的究竟是蛇還是人?」

  說話間,二人已行至包拯的書房門前。

  「那就要看包大人作何想法了。」端木翠嫣然一笑,伸手叩響了門扇。

  鬧得沸沸揚揚的永州食子案,終於塵埃落定。

  端木翠說得不錯,個中並無精怪,因果報應使然。

  若無那次偶然的「夜歸」,一切都會在不經意間發生——上半生辛辛苦苦積累的家業,下半世都會敗在那前來討債的「蛇子」身上。

  偏那投作人胎的蛇一時半刻轉不過性來,幻作了蛇形四下游走,叫他逮個正著,手起刀落,又是一鍋蛇羹。

  他殺的是蛇,還是人?

  「他當日看到的是蛇,殺的也是蛇。」包拯喟然,「他若看到的是那小兒四下爬玩,怎麼可能動殺戮烹煮之念?」

  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此案終以妖法障目而結。大堂之上,結此奇案,觀者譁然,議論紛紛。

  那人卻無絲毫喜色,木木然任人除去鐐鎖木枷,似乎犯案的是旁人,得釋的也是旁人。

  張龍、趙虎奉了包大人之命,與了那人些許銀子,將他送至開封城郊。

  由始至終,那人未曾說過一句話,拜別了張龍、趙虎,悶頭而走,直到猝然間撞上一個人。

  端木翠。

  「我只是很想知道,為什麼自那之後,你從來不曾開口講過一句話。」

  那人躲閃著端木翠的目光,繞開她站的位置,想繼續行路。

  「你不說,我也會知道。」端木翠笑笑,忽地右手虛張,旋即往半空一帶。草叢中一隻驚慌失措的老鼠,不知被什麼力道牽扯而出,吱呀亂叫著騰躍於半空。

  那人猛地轉過頭來,自口中吐出丈二長的蛇芯子,裹住那老鼠身軀,倒捲入口,連皮夾肉,生咬猛嚼,嘴角流下猩臭的血來。

  他早已不能說話。

  避過了開封府的問責和人間禮法,終未躲得過異蛇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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