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無處可逃 > 如果夢醒時還在一起 | 上頁 下頁
一二


  第二天起床之後,簡單的用涼水洗漱一下,夏繪溪走去敲蘇如昊的門。

  手指還沒敲上去,卻發現門只是虛掩著,一推就開了。

  他的房間大開著窗,甫一進去就覺得涼,仿佛有寒氣將五臟六腑都凍住了。而蘇如昊站在窗前,一動不動,大約在欣賞正對著的山景。

  遠處的修竹經秋雨一洗,不顯衰敗,倒愈發的綠瑩瑩起來,襯著寶石藍色澤的天空,仿佛將視線洗得清清爽爽,喉間似乎含了薄荷糖,呼吸間只叫人覺得涼爽。

  南方山水,實在是當得起「秀麗無端」這四個字的。

  而站在窗前的那個年輕男人,亦是挺拔如松。逆著光,他的身材頎長,影子一直落在了夏繪溪的腳下,似乎伸出手去,就可以觸到。

  他適時的轉過頭來,見到了夏繪溪,原本肅然的臉上綻開笑意:「起來了?後來還冷不冷?」

  她搖搖頭,或許是睡得暖,臉頰還帶了一抹微紅,恰似過了這個節氣的桃花數瓣。

  ***

  有政府的工作人員陪著他們一道去醫院。找到了腫瘤科的病房。果然就像于柯說的那樣。小小的一個縣醫院,腫瘤科的病人幾乎全是翠湘的村民,有老有少,又是剛剛從省醫院轉下來的,擠滿了一半的病房。

  夏繪溪站在病房門口,看見一個老頭穿著漿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在擦拭那張床頭的小桌。那是典型的老農民,膚色黝黑,微一低頭,便露出了溝壑縱橫的前額,仿佛就是祖輩世代開墾的那片黃土地。

  她忽然就猶豫了,那一步怎麼也跨不進去。

  蘇如昊輕輕撫著她的肩,語氣關切:「怎麼了?」

  她微微定了定神:「沒事。」

  略微聊了幾句,才知道事實比想像的更慘不忍睹。

  老伯顯然是認識于柯的,那雙渾濁的眼睛微微閃爍了點光絲,歎氣說:「那丫頭出息了,良心也好,前幾天拿了好些東西來。還陪著他們說了很久的話。聊完他們就快活一點了。」

  他又指指兒子媳婦,歎口氣,也不避諱聲音大小:「現在就靠鎮痛劑了。剛剛睡著。」

  夏繪溪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兩個本該身強力壯的年輕人都閉目睡著,瘦得幾乎剩了一把骨頭。老伯又解開了衣扣,給兩個人看頸下大片大片的紅斑,「這都是喝了那些污染的水之後長出來的……」

  夏繪溪看了一眼頗顯猙獰的肌膚,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村子裡還有人麼?」

  老人咳嗽一聲:「有咧。化工廠停產了,可是那村子也恢復不成原來的樣子了……」

  他們和老人說話的當口,一旁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也醒了,唉唉喊著疼,孩子的媽媽心疼的給他擦了把臉,低聲撫慰著。

  老人看了一眼,低低的說:「他更命苦,血癌。」

  那目光落在地上,仿佛是風乾一地的岩石屑,或是飄灑風中的煙灰。枯槁得讓人不忍卒視。

  夏繪溪憋著滿懷的心事,再也擠不出一點點笑容了。手機一直在震動,她站起來,低聲對蘇如昊說:「我去接個電話。」

  電話講完很久,她都一直站在走廊上沒有再進去。

  病房裡的聲音卻漸漸的嘈雜熱鬧起來。她凝神聽了聽,竟是不知道蘇如昊用了什麼法子,仿佛是在短短的一瞬間就融入了那群悲苦的人。這更讓她覺得五味陳雜,像是自我厭棄,又像是羡慕。

  蘇如昊出來尋她,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情灰敗,拖了她的手:「走吧,去村裡看看。」

  ***

  他一路上保持著緘默,直到拐出了公路,那片小村落已經遠遠可見,夏繪溪忽然說:「我究竟能為他們做點什麼……」

  似乎是問句,可又不像,倒像是微弱的感歎,隨著視窗不斷捲進來的氣流,慢慢的逸散了。

  蘇如昊並沒有著急回話,他不急不徐的將車子停在了路邊,轉頭看著她,伸手去撫摸她的頭髮,溫言:「你一直在努力。」

  今天的她實在有些異常。瞳仁似乎一層層的在渙散開,視線帶了虛無掃在他的臉上,截然不同於以往的幹練和俐落。這讓蘇如昊有些心疼,他的手掌微微的下移,滑到了她臉頰的地方。她的臉小,這一捧,幾乎被遮住了大半。蘇如昊有些不受控制的想靠過去攬住她,薄唇微微一張,那句話在唇間蘊了很久,卻始終沒有說出來。

  夏繪溪是在發怔,回想起剛才接的電話,那些上過節目、表示對慈善計畫有興趣的那些老總們,倒像是約齊了一樣,這個時間給她打來電話,紛紛婉言拒絕。

  其實她自己心裡知道,錄節目的時候她也不過就是順口提起了,並非和那些人一口敲定。假若他們不願意的話,從此銷聲匿跡、或者當作沒有說過這個話題會是更好的拒絕方式。

  他們不必打這個電話的。

  她仿佛是看見了裴越澤的表情,漂亮的眉毛微微一挑,滑過眉骨的地方,完美的弧度,配合著唇角不深不淺的嘲弄:「讓一個項目流產的方法有很多,你盡可以都試試。」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蘇如昊的身體,茫然,又像喃喃自語:「我要去找他。」

  身體驀地僵直在那裡,蘇如昊輕輕吐了口氣,就像沒有聽見她的那句話,最後語調安穩,目光平視著她:「不要急,會有辦法的。」

  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掌控了一切,有一種奇異的力量,鎮靜得不可思議。那雙向來溫和漂亮的眼睛此刻泠泠閃爍著光芒,仿佛洞悉了一切,又似神祗,有著莫大的威嚴,複雜莫名的看了她一眼,旋即抿唇不語。

  夏繪溪此刻並沒有注意到他異樣的目光和親昵的動作,倉促的轉過了目光,滿心滿意的,在為剛才那一刻的軟弱而後悔。

  可是年輕的女孩隨即揚起臉來,目光中全是炙烈的希望,她微微偏開他的手,側目望向前邊的那個越來越近的村莊,仿佛有無限的勇氣從心中決堤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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