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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二


  丫鬟硬著頭皮問:「那奴婢幫小姐收拾包裹?」

  雲歌仍呆呆地閉著眼睛坐著,一點動的意思都沒有,丫鬟小聲說:「小姐,姑爺已經同意了,您若想去,馬車隨時可以出發。」

  雲歌突然問:「如果一個人,以前看著你的時候眼底都是溫暖,也很開心,可突然有一天,他看你的時候充滿了悲傷,你說這是為什麼?」

  丫鬟凝神想了會兒,遲疑著說:「大概是我做錯了事情,讓他不開心了。」

  雲歌喃喃說:「我沒有錯!他應該明白的。」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也許他不開心,只是因為你心裡不開心,他難過,只因為你心裡是難過的,他覺得你做錯了,只是因為你心底深處早已認定自己錯了。」

  雲歌猛地睜開了眼睛,孟玨正立在窗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想來他是因為霍光的事情,隨丫鬟同來的,只是站在屋外沒有說話。

  他的唇角緊抿,似乎很漠然,注視著她的墨黑雙眸中卻有無限悲傷,竟和陵哥哥剛才的眼神一模一樣,雲歌心中陡地一顫,跳了起來,隨手拿了件披風就向外走,丫鬟忙賠著小心服侍雲歌出門。

  到了霍府,霍光居然親自在外面迎接。

  面對霍光的厚待,雲歌淡淡地行禮問安,客氣下是疏遠冷漠。一旁的丫頭都覺得窘迫不安,霍光卻似笑得毫無隔閡。

  因為雲歌的來臨,宴席的氣氛突地冷下來,霍光笑命霍禹給族中長輩敬酒,眾人忙識趣地笑起來,將尷尬掩飾在酒箸杯盤下。

  霍光看雲歌沒帶行李,知道她肯定坐坐就走,尋了個藉口,避席而出,帶著雲歌慢慢踱向書房。

  他一面走,一面指點著四處景物,「看到左面的那個屋子了嗎?以前是主人起居處,你爹和你娘就住在那裡。」

  「那邊的草地以前是個蹴鞠場,你爹喜歡蹴鞠,常叫人到府裡來玩蹴鞠。可別小看這塊不起眼的場地,當年的風流人物都在這裡玩過,有藩王、有將軍、有侯爺,衛太子殿下也來過很多次,不過你爹可不管他們是王還是侯、幾隻鼻子幾隻眼,腳下從不留情,那幫人常被你爹踢得屁滾尿流。」

  霍光眼前浮現過當年的一幕幕,語氣中慢慢帶出了少年時的粗俚爽快,眉宇間竟有了幾分飛揚。

  雲歌身上的冷意不自覺中就淡了,順著霍光的指點,仔細地看著每一處地方,似乎想穿透時光,看到當年的倜儻風流。

  「這個書房是你爹當年辦公議事的地方,格局大致沒變,只擺放的東西變了。那邊以前放的是個巨大的沙盤,你爹常在上面與你娘鬥兵,還賭錢了,究竟誰輸誰贏,我是一直沒搞明白,好像你爹把整個府邸都輸了。」

  「鬥兵?和我娘?」

  霍光笑,「是啊!你爹什麼事情都不避你娘,就是他和將軍們商議出兵大事時,你娘都可以隨意出入。這個書房還有一間屋子是專門給你娘用的,現在我用來存放書籍了。」

  雲歌突然間覺得這個書房無限親切,伸手去摸屋宇中的柱子,好似還能感受到爹娘的笑聲。她的嘴角忍不住地上翹,笑了起來,一直壓在身上的疲憊都淡了,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浮出一個念頭,她是該離開長安了!陵哥哥肯定早就想離開了!這個念頭一旦浮現,就越來越清晰,在腦中盤旋不去,雲歌的手輕搭在牆壁上想,就明天吧!

  霍光微笑地看著她,眼中有無限寂寥,「大哥的一生頂別人的好幾生,在廟堂之巔能建功立業、名垂青史,在江湖之遠能縱橫天地、笑看蒼生。有生死相隨的妻子,還有曜兒和你這般的兒女,我想大哥此生必定無憾!」

  雲歌看到他斑白的兩鬢,蒼涼的微笑,第一次發覺他老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十多歲,好像肩頭的疲倦隨時會讓他倒下,雖然心中有厭惡,嘴裡卻不受控制地說:「叔叔的一生也波瀾壯闊,輔佐了四代……三代帝王,幾次力挽狂瀾,將一個岌岌可危的漢朝變成了今天的太平安穩,叔叔也會青史留名。」

  霍光讓雲歌坐,他親自給雲歌斟了杯茶,雲歌只淡淡說了聲「謝謝」。

  「我想大哥並不在乎是否青史留名,他只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別人如何評價是別人的事。我和他不一樣,我很在乎世人如何評價我,我的確希望能留名青史,可這並不是我最在乎的事情,人人都以為霍光最在乎權勢,其實也不是我最在乎的。」

  雲歌有些詫異,「那是什麼?」

  「我想邊疆再無戰爭!我想四夷臣服!我想大漢的穩定太平不再用女子的血淚去換!這才是我最想要的!」霍光冷笑起來,朗聲說:「權勢算什麼玩意?只不過是我實現這一切的必經之路!沒有權勢,我就不能為所欲為!只有鼎盛的權勢才能讓我不拘一格、起用人才;才能輕徭役、薄稅賦,良田不荒蕪;才能讓國泰民安、積蓄財富;才能修兵戈、鑄利箭;才能有朝一日鐵騎萬匹,直踏匈奴、羌族!」

  霍光雖然身著長袍,坐於案前,可他說話的氣勢卻像是身著鎧甲,坐於馬上,只需利劍出鞘,指向天狼,激昂的馬蹄就可踏向胡虜。可在下一刻,他卻又立即意識到,他再權傾天下,再費心經營,仍只是個臣子,能令劍尖殺敵、鐵蹄馳騁的人永遠不會是他!以前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會是!他眼中的雄心壯志漸漸地都化作了無奈悲傷,他笑嘲著說:「『太平若為將軍定,紅顏何須苦邊疆?』大漢的男兒都該面目無光才對!」

  雲歌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麼會在驚聞烏孫兵敗的時候,重病到臥榻數月,他並不是在裝病教訓劉詢,讓劉詢明白政令的執行還離不開他,而是真的被劉詢的剛愎自用氣倒了。他謹慎一生,步步為營,卻被劉詢的人毀於一夕,其間傷痛絕非外人所能想像,也在這一刻,她開始覺得這個人真的是她的叔叔,他身上和父親流著相似的血脈。

  霍光察覺到自己的失態,眼中的情緒立收了起來,又變成了那個鎮定從容、胸有成竹的權臣,「這些話已將近三十年未和人說過,不知怎麼的就突然間……讓你見笑了!」

  雲歌將他杯中的冷茶倒掉,重新斟了杯熱茶,雙手奉給他,「叔叔身體康健,手中大權在握,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完成心願。陛下雖然剛愎了一些,但並不是不明理的君主。就我看,他對武帝劉徹既恨又敬,只怕他一直暗存心思,要實現武帝劉徹未完成的心願——安定邊疆、臣服四夷,一方面是自己的雄心壯志,另一方面卻也是為了氣氣九泉下的劉徹。我想只要君臣協心,叔叔的願望一定能實現。」

  霍光接過熱茶,顧不上喝,趕著問:「你說的可是真的?陛下一直表現出來的樣子和你說的可不符,他總是一副毫不在乎西域、匈奴的樣子,似乎只要官吏清明、人民安康就可以了,文帝、景帝雖然年年給匈奴稱臣進貢、送公主,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其實比在武帝手裡要好,我一直以為陛下打算效仿的皇帝是文、景二帝。」

  雲歌說道:「叔叔聰明一世,卻因為太在乎此事,反而糊塗了。陛下定是看破了叔叔在乎,所以他就不在乎,叔叔越想打,他就越表現得不想打,利用叔叔的在乎,逼叔叔在其他事情上退讓。」

  霍光呆呆發怔,一一回想著自劉弗陵駕崩後的所有事情,半晌後,痛心疾首地歎道,「沒想到我霍光大半生利用人的欲望,驅策他人,最後卻被一個小兒玩弄于股掌間。」

  雲歌正想說話,聽到外面僕人的叫聲:「娘娘,娘娘,您不能……」

  門「砰」地被推開,霍成君面色森寒,指著雲歌說:「滾出去!霍家沒你坐的地方,你爹當年走時,可有考慮過我爹爹?他倒是逍遙,一走了之,我爹呢?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長安,你知不知道你爹在長安樹了多少敵人……」

  霍光斷然喝道:「閉嘴!」冷鶩的視線掃向書房外面立著的僕人,所有人立即一溜煙地全退下,有多遠走多遠。

  「雲歌,你先去前面坐會兒,等叔叔處理完事情,再給你賠罪。」

  雲歌無所謂地笑笑,告辭離去,「今日已晚,我先回去了,叔叔,您多保重!」

  出書房後,走了會兒,忽覺得身上冷,才發現匆忙間忘拿披風了,一般的衣服也就算了,可那件披風上的花樣是劉弗陵親手繪製,命人依樣所繡,自然要拿回來。

  剛走到書房門口,就聽到斷斷續續的爭吵聲。

  「……我是寧要雲歌這個侄女,不要你這個女兒……」

  「……你說是我的親生女兒?」霍光的笑聲聽來分外悲涼,「……親生女兒會幫著劉詢刺探老父的一舉一動,通知劉詢如何應對老父?親生女兒會用利益說服堂兄一起背叛老父……」

  「……既然你和劉詢如此情投意合,爹不攔你……我霍光只當從沒生過你,從今往後,霍家是霍家,娘娘是娘娘。」

  屋裡的聲音時高時低,雲歌聽得斷斷續續,她如中蠱一樣,明知道不對,卻輕輕地貼到屋簷下,藏在了陰影中。

  屋子裡傳來哭泣聲,「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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