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桐華 > 雲中歌 | 上頁 下頁
二四二


  雲歌沒有任何反應,放下了他的頭髮,一邊去砍松枝,一邊說:「你義父的製藥手藝真好,一點都看不出來你的頭髮本來是白色的。」

  孟玨眼中的期冀散去,他低垂了眼眸淡淡地笑著。很久後,他突然問:「雲歌,你在大漠中第一次見到劉弗陵時,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雲歌僵了一瞬,側著腦袋笑起來,神情中透著無限柔軟,回道:「就兩個字,『趙陵』,他不喜歡說話呢!」

  孟玨微笑著閉上了眼睛,將所有的痛楚苦澀都若無其事地關在了心門內,任內裡千瘡百孔、鮮血淋漓,面上只是雲淡風輕的微笑。

  雲歌以為他累了,鋪好松枝後,將斗篷裹到他身上,也蜷著身子睡了。

  半夜裡,雲歌睡得迷迷糊糊時,忽覺得不對,伸手一摸,身上裹著斗篷,她怒氣衝衝地坐起來,準備聲討孟玨,卻看孟玨臉色異樣的紅潤。她忙探手去摸,觸手處滾燙。

  「孟玨!孟玨!」

  孟玨昏昏沉沉中低聲說:「很渴。」

  雲歌忙捧了一把乾淨的雪,用掌心的溫度慢慢融化,將水滴到他嘴裡。

  雲歌抓起他的手腕,把了下脈,神色立變,伸手去檢查他的身體,隨著檢查,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從懸崖上摔下時,他應該試圖用背化解過墜力,所以內臟受創嚴重,再加上沒有及時治療和修養,現在的症狀已是岌岌可危。

  孟玨雖然一聲不吭,可身子不停地顫抖,肯定很冷。

  雲歌用斗篷裹好他的身體,考慮到平躺著能最大限度地減少傷情繼續惡化,她拿出軍刀去砍木頭、藤條,爭取趕在追兵發現他們前,做一個木筏子,拖著孟玨走。

  孟玨稍微清醒時,一睜眼,看到鉛雲積墜的天空在移動,恍惚了一瞬,才明白不是天動,而是自己在動。

  雲歌如同狗兒拖雪橇一樣,拖著木筏子在雪地上行走,看來她已經發覺他的內傷。

  「雲歌,休息一會兒。」

  「我剛才做木筏子時,聽到人語聲,他們應該已經追上來了,我想趕緊找個能躲藏的地方。」

  在木筏的慢慢前行中,孟玨只覺得身子越來越冷,陰沉的天越墜越低,他的思緒晃晃悠悠地似回到很久以前。

  也是這樣的寒冷,也是這樣的饑餓,那時候他的身後只有一隻狼,這一次卻是無數頭「狼」,那時候他能走能跑,這一次卻重傷在身。可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的憤怒、絕望、恐懼,即使天寒地凍,他的心仍是溫暖的,他可以很平靜快樂地睡著……

  「孟玨!孟玨!」

  孟玨勉強地睜開眼睛,看到雲歌的眼中全是恐懼。

  「孟玨,不許睡!」

  他微微地笑起來,「我不睡。」

  雲歌很溫柔地說:「我們馬上就會找到一個山洞,我會生一堆好大的火,然後抓一隻兔子,你要睡著了,就沒有你的份了。不要睡,答應我!」

  孟玨近乎貪婪地凝視著她的溫柔,「我答應你。」

  雲歌拖著木筏繼續前進,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說著話,想盡辦法,維持著孟玨的神志,「孟玨,你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

  「嗯。」

  等了一會兒,身後卻寂然無聲。

  「講呀!你怎麼不講?你是不是睡著了?」雲歌的聲音有了慌亂。

  「沒有。」微弱卻清晰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我只是在想該如何開頭。」

  「什麼樣子的故事。」

  「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的故事。」

  「那你就從最最開始的時候講起。」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很快樂很富裕的家庭,父親是個不大卻也不小的官,母親是一個美麗的異族女子,家裡有兩個兄弟,他們相親相愛。突然有一天,父親的主人被打成亂党,士兵要來拘捕他們,母親帶著兩個兄弟匆匆出逃。」

  「父親呢?」

  「父親去保護他的主人了。」

  「他不保護妻兒嗎?」

  「他是最忠心的人,在他心中,國第一、家第二,主人才是最重要的。」

  「後來呢?」

  「後來,這個異族女子帶著兩個幼兒尋到了夫君,雖然危險重重,但一家人重聚,她只有開心。」

  「大難重逢,當然值得開心。」

  「這個父親的主人有一個孫子,年紀和兩兄弟中的幼弟一般大小。這位父親為了救出主人的孫子,決定偷樑換柱,用自己的幼兒冒充對方。主人的孫子活了下來,那個幼弟卻死在了天牢裡。他的母親憤怒絕望下帶著他離開了他的父親,沒有多久傳來消息,他的父親為了保護主人而死,走投無路的主人自盡而亡。」

  「後來呢?那個男孩子呢?還有他的母親。」

  「主人雖然死了,但還有無數人怕死灰復燃,他們在暗中追殺著主人的部下,有一夥人追上了他們,這個堅強的異族女子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準備以身誘敵,她在臨走前,把一柄匕首和身上僅剩的食物塞到兒子手裡,對他說『你若是我的兒子,你就記住,我不要你今日來救我,我只要你將來為我復仇!』『記住!吃掉食物!活下去為我報仇!』敵人為了查問出有關主人和父親的一切,酷刑逼供女子,女子隻字不吐。這個女子被最殘酷的方法折磨了一天,最後被折磨而死。她的兒子就藏在不遠處的一株大樹上,目睹了一切。等所有人走後,他跪在母親的屍身前,將母親給他的食物一口口吃下,因為這樣,他才能有力氣把母親掩埋了。他一聲未哭,他的眼淚早已乾涸,只是從那之後,他就失去了味覺,再嘗不出任何味道。」

  雲歌的聲音喑啞艱澀,「後來這個男孩子遇見了一個很好很好的人,這個人收男孩做了義子,傳授他醫術、武功,男孩後來回到了長安,他出生的地方……」

  孟玨似乎想笑,卻只發出一聲輕微的吸氣聲,「還沒有講到那裡。後來這個男孩子一路歷盡艱險,逃往母親的故鄉。因為不敢走大路,他只能撿最偏僻的荒野行走,常常幾天吃不到一點東西,一兩個月吃不到一點鹽,又日日驚慌恐懼,他的頭髮在那個時候開始慢慢變白。」

  孟玨停了下來,似乎要休息一下,才能有力氣繼續。雲歌聽得驚心動魄,一口氣憋在胸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很多時候,死亡真的比生存簡單許多、許多!」孟玨的語氣中有沉重的嘆息,「好幾次他都想放棄掙扎,一死了之,可母親的話總是響在耳邊,他還沒有做到母親讓他做的事情,所以每一次他都掙扎著活了下來。當他終於到了母親的故鄉時,他發現,在那裡他被叫作『小雜種』。一場戰亂後,他離開了母親的故鄉,開始四處流浪。有一天,一個賭客贏錢後心情好,隨手賞了他一枚錢,那個地頭上的乞丐不滿,將他帶到樹林中,毆打他。他早已經習慣拳腳加身的日子,知道越是反抗越會挨打,索性一動不動任由對方打,等他們打累了,也就不打了。這個時候,他突然聽到了清脆的說話聲,就像草原上的百靈鳥一樣。百靈鳥兒請乞丐們不要再打這個男孩子,乞丐們當然不會聽她的,這只百靈鳥就突然變成了狼,乞丐們被她嚇跑了,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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