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桐華 > 雲中歌 | 上頁 下頁
二四三


  孟玨深埋在心底多年的話終於說了出來,一直以來念念於心的事情終於做到,精神一懈,只覺得眼皮重如千斤,直想合上。

  「後來……他看見原來是只綠顏色的百靈鳥,這只綠色的百靈鳥送給了他一隻珍珠繡鞋,他本來把它扔了出去,可後來又撿了回來。百靈鳥說……說『你要用它去看大夫』。可即使後來快餓死的時候,他都沒有把珍珠繡鞋賣掉。他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不想接受百靈鳥的施捨,想等到將來有一天,親手把珍珠繡鞋扔還給她,可是不是的……雲歌,我很累,講不動了,我……我休息一會兒。」

  雲歌的眼淚一顆又一顆地沿著面頰滾下,「我還想聽,你繼續講,我們就快走出山谷,我已經看到山壁了,那裡肯定會有山洞。」

  他已經很累很累,可是他的雲歌說還要聽。

  「他有了個結拜哥哥,又遇見了一個很好……很好的義父,學會了很多東西……無意中發現……義父竟知道小百靈鳥,他很小心……很小心地打聽著百靈鳥的消息……在百靈鳥的心中,從不知道他的存在……從不知道他的存在……」孟玨微笑起來,「可他知道百靈鳥飛過的每一個地方……他去百靈鳥家裡提親,他以為他一點都不在乎,可他是那麼緊張,害怕自己不夠出眾,不能讓百靈鳥看上,可百靈鳥卻見都不肯見他,就飛走了……所以他就追著百靈鳥……」

  混沌中,思索變得越來越艱難,只覺得一切都變成了一團黑霧,卷著他向黑暗中墜去。

  「孟玨!孟玨!你答應過我,你不睡的!」

  她用力搖著他的頭,一顆顆冰涼的水滴打在他的臉上,黑霧突地散去了幾分。

  「我不睡,我不睡,我不睡……」他喃喃地一遍遍對自己說,眼睛卻怎麼睜也睜不開。

  他的身體冰涼,額頭卻滾燙。沒有食物、沒有藥物,他的身體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對抗嚴寒和重傷。

  雲歌將他背起,向山上爬去。

  雖然沒有發現山洞,卻正好有幾塊巨石相疊,形成了一個狹小的空洞,可以擋住三面的風。

  她將他放進山洞,匆匆去尋著枯枝,一會兒後,她抱著一堆枯木萎枝回來,一邊點火,一邊不停地說話:「孟玨,我剛抽枯枝時,發現雪下有好多毛栗子,我全掃回來了,過會兒我們可以烤栗子吃。」

  火生好後,雲歌將孟玨抱到懷裡,「孟玨,張開嘴巴,吃點東西。」她將板栗一顆顆喂進他嘴裡,他嘴唇微顫了顫,根本沒有力氣咀嚼吞咽,只有一點若有若無的聲音:「不……睡……」

  她去探他的脈,跳動在漸漸變弱。

  如宇宙的洪荒,周圍沒有一點光明,只有冰冷和漆黑。彌漫的黑霧旋轉著欲將一切吞噬。孟玨此時全靠意念苦苦維持著靈台最後一點的清醒,可黑霧越轉越急,最後一點的清醒馬上就要變成粉齏,散入黑暗。

  突然間,一股暖暖的熱流衝破了黑霧,輕柔地護住了他最後的清醒。四周仍然是冰冷黑暗的,可這團熱流如同一個小小的堡壘,將冰冷和黑暗都擋在了外面。

  一個小小的聲音隨著暖流沖進了他的神志中,一遍遍地響著:「孟玨,你不可以死!你不能丟下我一個人!你不能又食言,你這次若再丟下我跑掉,我永不再相信你。」

  他漸漸地聞到彌漫在鼻端的血腥氣,感覺到有溫暖的液體滴進嘴裡。吃力地睜開眼睛,一個人影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晰。她的手腕上一道割痕,鮮紅的液體正一滴滴從她的手腕落入他的口中。

  他想推開她,全身卻沒有一絲力氣,只能看著那一滴滴的鮮紅帶著她的溫暖進入他的身體。

  她珠淚簌簌,有的淚滴打在了他的臉上,有的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眼中慢慢浮出了淚光,當第一顆眼淚無聲地落下時,如同盤古劈開宇宙的那柄巨斧,他的腦中轟然一陣劇顫,嘴裡就突然間充滿了各種各樣怪異的味道。

  是……是……這是甜!

  腥……腥味……

  淚的鹹……

  還有……澀!

  已經十幾年空白無味的味覺,竟好似刹那間就嘗過了人生百味。

  「雲歌,夠了!」

  滿面淚痕的她聽到聲音,破顏為笑,笑了一瞬,卻又猛地背轉了身子,一邊匆匆抹去淚痕,一邊拿了條手帕將傷口裹好。

  她把先前剝好的栗子喂給孟玨,眼睛一直不肯與他視線相觸,一直遊移在別處。孟玨卻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栗子的清香盈滿口鼻,讓他只覺得全身上下都是暖洋洋的。

  烤好的栗子吃完後,她拿樹枝把火裡的栗子撥出來,滾放到雪上,背朝著他說:「等涼了,再剝給你吃。」

  「雲歌。」

  孟玨叫她,她卻不肯回頭,只低頭專心地弄著栗子。

  「因為娘臨去前說的話,我一直以為娘要我去報仇,可後來……當我搖著你肩膀告訴你,讓你來找我復仇時,我才明白娘只是要我活著,她只是給我一個理由讓我能在絕望中活下去。她臨死時指著的家鄉方向,才是她真正的希望,她想要兒子在藍天下、綠草上,縱馬馳騁、快意人生,她大概從沒希望過兒子糾纏于仇恨。」

  雲歌將一堆剝好的栗子用手帕兜著放到他手邊,「你給我說這個幹嗎?我沒興趣聽!」

  他拽住了她的手,「當日你來找我請義父給先帝治病時,我一口回絕了你,並不是因為我不肯,而是義父早已過世多年,我永不可能替你做到。我替先帝治病時,已盡全力,自問就是我義父在世,單論醫術也不可能做得比我更好。有些事情是我不對,可我心中的感受,只望你能體諒一二。」

  雲歌抽手,孟玨緊握著不肯放,可他的力氣太弱,只能看著雲歌的手從他掌間抽離。

  「這些事情,你不必再說了,我雖然討厭你,可你盡心盡力地給他治過病,我還是感激你的。」

  雲歌坐到了洞口,抱膝望著外面,只留給了孟玨一個冰冷的背影。不知何時,雪花又開始簌簌而落,北風吹得篝火忽強忽弱。

  「霍光先立劉賀為帝,又扶劉詢登基,如果劉弗陵有子,那他就是謀朝篡位的逆臣,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這個孩子活著的。我當時根本不知道你和霍光的關係,可即使知道又能如何?在無關大局的事情上,霍光肯定會順著你、依著你,但如果事關大局,他絕不會心軟,你若信霍光,我們豈會在這裡?你的兄長武功再高強,能打得過十幾萬羽林營和禁軍嗎?在孩子和你之間,我只能選擇你!這件事情我不後悔,如果再選擇一次,我還是選你。可雲歌,我求你原諒我的選擇。我不能抹去你身上已有的傷痕,但求你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能陪著你尋回丟掉了的笑聲。」

  即使落魄街頭、即使九死一生,他依然桀驁不馴地冷嘲蒼天,平生第一次,他用一顆低到塵埃中的心,訴說著濃濃祈求。

  回答他的只有一個沉默冰冷的背影。

  心,在絕望中化成了塵埃。五臟的疼痛如受車裂之刑,一連串的咳嗽聲中,他的嘴裡湧出濃重的腥甜。

  風驀地大了,雪也落得更急了。

  呼嘯著的北風卷著鵝毛大雪在山林間橫衝直撞,雲歌拿起軍刀走入了風雪中,「你把栗子吃了。我趕在大雪前,再去砍點柴火。」

  「是不是我剛才死了,你就會原諒我?」

  冷漠的聲音,從一個對他而言遙不可及的地方傳來。

  「如果你死了,我不但恨你今生今世,還恨你來生來世。」

  雲歌剛出去不久,又拎著軍刀跑回來,「他們竟冒雪追過來了。」

  孟玨立即將一團雪掃到篝火上,「嗞嗞」聲中,世界刹那黑暗。

  「還有多遠?」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