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桐華 > 雲中歌 | 上頁 下頁 |
二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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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失去過一次,絕無第二次。那一次,他無力反抗,只能任由老天擺佈,這一次,他絕不會俯首貼耳的認命。 零亂的步伐漸漸平穩,慌亂的眼神逐漸冷酷,他開始仔細地思考對策。 算來,雲歌即使有身孕,應該也就一兩個月,他是因為機緣巧合才預先知情,霍光應該不會這麼快得到消息。 想到這裡,他慌亂的心又安穩了幾分,快步向宣室殿行去,「七喜,立即傳趙充國、張安世、雋不疑入宮。」 他必須立即登基! 殘月如鉤,寒天似雪。 院內幾株梧桐,灰色的枝丫在冷風中瑟縮,青石臺階上一層冷霜,月光下看來,如下過小雪。霜上無一點瑕痕,顯然很久未有人出入。 四月站在院子門口,低聲說:「王上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內,我們都不敢……自紅衣死後,王上像變了個人……」 孟玨眼內如結冷霜,四月心中一顫,不敢再說話,行了個禮後,悄悄離開。孟玨踩著冷霜,緩緩踏上了臺階,門並沒有關緊,輕輕一推,應聲而開。 屋中七零八落地堆滿了殘破的酒罈,濃重的酒氣中,散發著一股餿味。劉賀披頭散髮地躺在榻上,一襲紫色王袍已經皺得不成樣子。 孟玨在榻邊站著,冷冷地看著劉賀。 劉賀被冷風一吹,似乎有了點知覺,翻了個身子,喃喃說:「酒,酒……」 孟玨拎起地上的一壇酒,不緊不慢地將酒倒向劉賀。劉賀咂巴了幾下嘴,猛地睜開了眼睛。孟玨依舊不緊不慢地澆著酒,唇邊似含著一層笑意。劉賀呆呆地瞪著孟玨,酒水從他臉上流下,迅速浸濕了被褥、衣服。冷風呼呼地吹到他身上,他打了個寒戰,徹底清醒。 孟玨倒完了一壇,又拿起一壇繼續澆。 「你有完沒完?我再落魄仍是藩王,你算什麼玩意兒?給我滾出去!」 劉賀揮手去劈孟玨,兩人身形不動,只掌間蘊力,迅速過了幾招,劉賀技高一籌,占了上風,將孟玨手中的酒罈震飛。酒罈砸到牆上,「砰」的一聲響,裂成碎片。 屋中的酒氣,彌漫開來,濃烈欲醉。 孟玨退後,負手而立,笑看著劉賀,「看來很清醒了,方便我說話?」 「自我進京,你連影子都未露過,現在怎麼又有話了?我和你沒有什麼話可說。」劉賀移坐到榻旁的案上,順手抄起一瓶酒,大灌了幾口,「孟大人,還是趕緊去服侍新帝,等新帝登基日,定能位列三公九卿。」 孟玨不屑解釋,也未有怒氣,只笑著說:「多謝你的吉言!先問你件事情,劉詢手底下怎麼突然冒出來了一幫黑衣人?訓練有素,紀律嚴明,絕非江湖草莽的烏合之眾。人,劉詢不愁沒有,可他哪裡來的財力物力訓練這些人。」 劉賀怔了一瞬,明白過來,說道:「你還記得羌族王子克爾嗒嗒嗎?當年先帝告訴劉詢,可以給他財力物力,讓他想辦法暗中介入羌族內部,想來,劉詢就是用先帝的錢偷偷訓練了這支軍隊。」 孟玨眼中似有疑問,眉頭緊鎖,劉賀輕歎了一聲,「劉詢的這些花招,先帝應該都心中有數。」 孟玨唇角一抹冷笑,「劉弗陵如果知道劉詢用他們做了什麼,不知道會做何感想。」 劉賀詫異地問:「劉詢做了什麼?這支軍隊雖然是劉詢效仿羽林營所建,但現在最多兩三千人,還成不了氣候。」 孟玨沒有回答劉賀的問題,巡視了屋子一圈,打開了所有箱籠,開始收拾東西。 劉賀跳了起來,去攔孟玨,「你做什麼?這些是紅衣的東西!」 「我要把她的東西取走,還有她的棺柩。」 「去你娘的!紅衣生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幾時輪到你在這裡說話?」 孟玨冷笑:「你連一個女子都護不住,有什麼臉在這裡嚷?」 孟玨的話戳到他的傷處,劉賀語滯,人仍擋在箱子前,臉上卻是死寂的暗灰。 「該爭時不爭,該退時不退,做事情含含糊糊,唯獨對我的疑心一點不含糊。在那麼重要的時刻,你竟然回了昌邑,一副對皇位沒有興趣的樣子,既然當時沒有興趣,為什麼不索性沒興趣到底?讓大家都平平安安!」 「先帝並沒有打算傳位給我!他請我離開長安,我……」劉賀想說,他不想背棄劉弗陵最後的要求,可是有些東西,他沒有辦法解釋給孟玨聽,孟玨也不可能明白他對劉弗陵的尊敬和感激。 「你管劉弗陵有沒有給你傳位,若想要,就要去搶!你若能妥善利用霍光,佔優勢的就是你!趙充國、張賀這些人有何可懼?只要動作迅速地除掉劉詢,他們不支持你,還能支持誰?二哥訓練的人全在長安城待命,我怕你要用人,武功最好的幾個一個也不敢用,你用過誰?長安城的形勢就是比誰手快,比誰更狠,你整天在做什麼?心裡想要,行動卻比大姑娘上花轎還扭捏,你扭扭捏捏無所謂,可你……」孟玨想到紅衣,臉色鐵青。 劉賀張了張嘴,看著孟玨,卻又閉上了嘴。權力於他只是工具,而非目的,如果為了工具,先要背叛自己的目的,那他寧願選擇放棄。為了權力的醜陋,他早就看夠了!不管以前、現在、還是將來,他都絕不會允許自己為了權力,變成他曾深惡痛絕過的醜陋。他尊敬和感激劉弗陵,不僅僅是因為劉弗陵救過他、救過月生,也不僅僅是因為劉弗陵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給了他一展才華的機會,更因為劉弗陵的所作所為讓他看到了權力的另外一種闡釋方式——有仁善、有俠義、有寬恕、有大度、有從容。劉弗陵是劉徹悉心教導出來的人,論帝王之術,權利之謀,有誰能懂得比他多?他還未登基,母親就慘死,剛登基,藩王就虎視眈眈,緊接著,三大權臣步步緊逼,若論面臨的局勢複雜、情勢危險,又有誰能比過他?他比誰都有藉口去揮舞無情的帝王刀劍開路,用巨大的權力鐵輪碾碎一切違逆他的人和事。只要結果好,過程如何並不重要,為了更遠大的目標,犧牲掉一小部分人,早就是被帝王默認的行事準則,眾人甚至會讚美這樣的帝王英明果斷,可是,劉弗陵沒有!他只要狠一狠心,就會有更簡單、更容易、更安全的路,他卻偏偏走了另一條路。 自小到大,皇爺爺的教誨,母親的教導,以及所見所聞、親身經歷都告訴自己,權力就代表著無情和醜惡,在劉賀心中,他憎惡它,可在他的血液中,他又渴望它。在他的嬉笑紅塵下,藏著的是痛苦和迷茫,是不知何去何從的頹廢,但是,劉弗陵用自己的所做所為消解了他的痛苦和迷茫,讓他明白權力本身並不無情,無情的是人,權力本身也不醜惡,醜惡的是人。 劉賀張口想解釋,可自小到現在的心路歷程哪裡是那麼容易解釋得清楚的?最後只得長歎了口氣後說:「小玨,我和你不是一樣的人,我信守的原則,你不會懂,或者即使能懂得,也不屑。於我而言,結果固然重要,但過程也一樣重要。現在,我生我死都無所謂,只想求你一件事情,請你看在紅衣和二弟的分上去做。」 孟玨的臉色鐵青中透出白,顯是怒極。劉賀沒有理會,接著說道:「月生初進昌邑王府,就與王吉他們交好,望你看在月生的分上,救他們一命。」 孟玨雖然哀怒交加,卻沒有冷言反駁,因為在月生給他的信中,的確曾提到過王吉的名字,說過王吉對他的禮遇,月生能得到劉賀賞識,也是王吉的舉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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