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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劉賀見他不說話,自顧自地竟對他行了一大禮,「多謝!王吉是個正人君子,定不忍見同僚赴死、而他獨自偷生,你就告訴他,很多人不過是我借霍光的手要除掉的人,請他務必珍重,昌邑王府內的諸般事務先拜託他了。其餘的人,你能救則救吧!是……是我對不住他們!」

  孟玨冷笑著譏諷,「好個『聰明』的昌邑王!如此能謀善斷,怎麼忘記算紅衣的性命了?怎麼把她帶到了這個是非地?」事情到此,他與劉賀恩斷義絕,已沒什麼可多說的了,揮手欲推開劉賀,去拿紅衣的遺物。

  劉賀擋住了孟玨的手,「小玨,我知道你一直視紅衣為妹,我沒有照顧好她,是我錯,但紅衣的遺物,我不會給你。不管這次我生還是死,她以後都會和我合葬。我做錯的事情,我會到地下去彌補。」

  劉賀的語氣十分淡然,神色也十分平靜,卻是一種哀莫過於心死的淡然平靜。

  孟玨凝視了他一會兒,忽地搖頭笑起來,滿面譏嘲,「劉賀呀劉賀!你這輩子究竟有沒有想清楚過一件事情?」

  劉賀淡淡說:「自以為聰明一世,實際一直是個糊塗人。自以為自己的荒唐糊塗是做給世人看的,但是做戲太久,原來早就真糊塗了,分不清自己的本心,也看不清真假。」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當世人都以為你荒唐糊塗時,你真能說自己很清醒嗎?當身邊的人也認為你好色貪歡時,她還能期望你會真心對她嗎?

  假做真時,真也會假。

  孟玨大笑起來,「好!紅衣的遺物和棺柩,我留給你!前幾日剛聽到紅衣死的消息時,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後悔當年沒有殺你,你害死了二哥不夠,竟然還害死了紅衣。就是剛才,我仍在想要不要借助霍光或者劉詢的手,將你的命永遠留在長安。不過現在,我不打算再落井下石了,你的生死和我再無關係,紅衣的遺物和棺柩,你想要,就留給你!」

  「多謝!」

  孟玨笑著擺手,「不必謝我。死亡的痛苦只是刹那,而我只是想看你痛苦後悔一輩子而已!」

  劉賀眼中有濛濛的哀傷,令他往日清亮的雙眸晦暗無光。

  孟玨笑問:「你還記得二哥臨死時說過的話嗎?」

  劉賀沉默了好一會兒後,慢慢地說:「那年先帝召藩王在甘泉山行獵,月生陪我同行。當時還年少氣盛,我又一貫言行無忌,言語間得罪了燕王。燕王設了圈套想殺我,月生看出苗頭,苦勸我小心提防,一定不要離開先帝左右,我卻自恃武功高強,聰明多變,未把燕王當回事,直到孤身一人被五頭黑熊困住時,才知道人力終有限,危機時刻,月生趕到。後來……先帝帶兵趕來時,月生已死,只救下了重傷的我。」

  當日的血鬥似乎又回到眼前,兄弟兩人並肩而戰,面對五頭黑熊,卻夷然不懼,談笑風生,同進共退。

  從小到大,劉賀看見的是妻子算計丈夫,丈夫憎惡妻子,兒子算計老爹,老爹屠殺兒子,兄弟鬩牆,姐妹爭寵,在認識月生前,他從不相信「知己」二字真實存在。這一生,他最痛快淋漓的時刻,就是那一日,最痛苦的也是那一日!

  「……月生的半邊身子被熊撕去,他死得很快,臨死前,他囑咐我,讓我替他報恩,還讓我好好照顧你,可你哪裡需要我照顧?」

  孟玨淡淡說:「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告訴我的是『大哥,幫我好好照顧……照顧……』他話未說完,就帶著遺恨而去了。」

  劉賀木然地點頭:「嗯。」

  孟玨笑著說:「好大哥,他要你照顧的人可不是我。」

  劉賀愕然,「月生就你一個親人,整日裡口中念叨的就是你,他指的不是你,還能是誰?」

  孟玨笑看著他,眼中有寒冷的星芒。

  劉賀心底有寒意涔入四肢百骸,他很想拒絕去聽答案,因為他知道答案也許比殺了他更可怕,可他必須聽。

  「是紅衣。」孟玨似乎很欣賞劉賀此時臉上的表情,說話的語氣分外慢,「二哥是豪氣干雲的男子,他為什麼會願意屈就於王府?因為紅衣是二哥的親妹妹!小時候被父母賣給了人販子,後來被輾轉賣到王府。」

  劉賀的身子控制不住地抖著,「月生……他……他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告訴你,你就能阻止你的母親把紅衣毒啞嗎?告訴你,你能讓紅衣說話嗎?告訴你,你就能補償紅衣所受的罪嗎?告訴了你,你能做什麼?」

  劉賀張了張嘴,沒能吐出一個字,只有身子顫得更厲害。

  「二哥本想帶紅衣走,可紅衣不願意。」

  「為……什麼?」

  「後來,我尋到王府時,本來想告訴你,紅衣是月生的妹妹,可紅衣求我不要說,她想在合適的時候,自己告訴你。」

  「為什麼?」劉賀的聲音如將要繃斷的弦,他像一個即將被滔天洪水溺斃的人,看著洪水滾滾而來,眼中有濃重的恐懼,臉上卻是無能為力的木然。

  「因為她這輩子只想跟著你,所以她不想離開。如果你知道她是月生的妹妹,你一定會對她千般好,把你對月生的愧疚全部彌補給她。也許你還會不顧皇家禮儀,立一個啞巴為側妃,可她不想要這些,她想要的是因為她是她,所以你對她好。」孟玨微笑,「可惜!紅衣竟然一直沒有等到這個合適的開口機會。王上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紅衣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個啞巴!不過是你家買下的低賤奴婢……」

  「閉嘴!」

  劉賀的魁梧身形,好似突然縮小了許多,他無力地後退了幾步,靠在了紅衣的箱籠上。

  紅衣的盈盈笑顏在他眼前盤旋不去,越變越清晰。

  她側首時,溫婉的笑;

  她低頭時,含羞的笑;

  她抬頭時,粲然的笑;

  還有她默默看著他時,欲說還休的笑……

  天哪!

  他竟然從沒有看懂過!

  或者不是他不能懂,而是他太習慣!

  紅衣就像他的影子,隨時隨地都在,他從不用去想如何得到她,從不用去費勁琢磨她的心思,也從不用擔心會失去她,反正她永遠在那裡。他只要輕輕叫一聲「紅衣」,她就會盈盈笑著出現。

  可是她再不會出現了,永遠不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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