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桐華 > 雲中歌 | 上頁 下頁
一九二


  把書卷放到一旁,替他整了整枕頭和墊子,讓他睡得舒服一些。

  吹熄了燈,她躺在他身側,頭貼著他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才能心安地睡覺。

  他的心跳聲是她現世的安穩。

  半夜時,劉弗陵突然驚醒,「雲歌。」

  雲歌忙應道:「怎麼了?」

  劉弗陵笑問:「你讀到哪裡了?我好像走神了。」

  雲歌心酸,卻只微笑著說:「我有些累,不想讀了,所以就睡了。」

  劉弗陵聽著外面雪花簌簌而落的聲音,覺得胸悶欲裂,「雲歌,去把窗戶打開,我想看看外面。」

  「好。」雲歌點亮燈,幫他把被子攏了攏,披了件襖子,就要下地。

  劉弗陵說:「等等。」他想幫雲歌把襖子扣好。

  因為手不穩,每一個動作都異常慢。雲歌卻好似全未留意到,一邊嘰嘰咕咕地說著話,一邊等著他替她整理,如同以前的日子。

  等他整理好了,雲歌走到窗前,剛把窗戶推開,一陣北風就卷著雪花,直刮進屋內。吹得案頭的梅花簌簌直動,屋內的簾子、帳子也都嘩啦啦動起來,榻前幾案上的一幅雪梅圖嘩啦啦地翻卷,好似就要被吹到地上。

  雲歌忙幾步跳回去,在畫上壓了兩個玉石尺鎮。

  她鑽進被窩,「真夠冷的!」說著用手去冰劉弗陵的臉。

  劉弗陵覺得臉上麻酥酥的,並無任何冷的感覺,他用手去觸碰雲歌臉頰上未化的雪,也沒有任何感覺。

  雖是深夜,可大雪泛白,絲毫不覺得外面暗,天地間反倒有一種白慘慘的透亮。

  院子裡,雲歌本來堆了兩個手牽手的「人」,但因為雪下得久了,「人」被雪花覆蓋,已經看不出原來的形狀。

  兩人擁著彼此,靜靜看著外面。

  天地無聲,雪花飛舞。

  他覺得心內越來越悶,雖然沒有疼痛,半邊身子卻開始麻木,在隱隱約約中,他預知了些什麼。

  劉弗陵輕聲問:「雲歌,你會忘記我吧?」

  雲歌用力點頭,「嗯,我會忘記你。」

  「雲歌,看到桌上的雪梅圖了嗎?我在它最美的時刻把它畫下,它的美麗凝固在畫上,你就只看到它最美的時候。其實,它和別的花一樣,會灰敗枯萎,醜陋凋落,我也如此,並不見得有那麼好,如果我們生活一輩子,我照樣會惹你生氣,讓你傷心,我們也會吵嘴慪氣,你也會傷心落淚。」

  他緊握住了雲歌的手,貪戀著塵世中的不舍,他唯一的不能放心。原以為只要他有情,她有意,他就能握著她的手,看天上雲卷雲舒,觀庭前花開花落,直到白髮蒼蒼。可原來,他拼盡全力,能阻止生離,卻無法推開死別。

  「不要念念不忘梅花最美麗的時刻,那只是一種假像。如果用畫上的梅花去和現實中的梅花做比較,對它們不公平。」

  雲歌緊緊合上雙眼,睫毛卻在不住顫抖,「嗯。」

  風揚起了她的發,和劉弗陵的交纏在一塊兒。

  他在微笑,可他的眼睛裡是擔心,說話漸漸困難,也明白她都知道,他和她之間無須多語,可就是不能放心,「記得我們那次看日出嗎?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放棄,堅持走下去,肯定會有意想不到的風景,也許不是你本來想走的路,也不是你本來想登臨的山頂,可另一條路有另一條路的風景,不同的山頂也一樣會有美麗的日出,不要念念不忘原來的路……」

  雲歌輕輕親了一下他的唇,微笑著說:「你放心,我會離開長安的,會忘了這裡的一切。我會去苗疆,去燕北,走遍千山萬水,我還會寫一本菜譜,也許還能遇見一個對我好的人,讓他陪我一起爬山,一起看日出,讓他吃我做的菜,我不會念念不忘你……我會忘記……」雲歌一直笑著,聲音卻越來越低,逐漸被強勁的北風埋沒,到後來已分不清是在對劉弗陵說,還是對自己說。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間蒼茫一片,除了漫天大雪,再無其他。時間也仿佛被那徹骨的嚴寒所凍結,兩人相依相靠,靜擁著他們的地老天荒,是一瞬,卻一世,是一世,卻一瞬。

  劉弗陵想抬手去摸摸雲歌的臉頰,卻沒有一絲力氣。他努力地抬手,突然,一陣劇痛猛至,胸中似有萬刺紮心,連呼吸都變得艱難,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他吃力地說:「雲歌,給我唱首歌,那首……首……」

  如有靈犀,雲歌將他的手輕輕舉起,放在了臉頰上,摟著他的腰,貼著他的胸口,輕聲哼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

  劉弗陵的眼前慢慢變黑,他努力想再多看一眼雲歌,可她在自己的眼中慢慢淡去,漸漸隱入黑暗。拼盡全力,八荒六合的擔心、五湖四海的不舍也只是化作了心底深處一聲無痕的嘆息,散入了生生世世的輪回中。

  ……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花兒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

  ……

  聽著他慢慢消逝的心跳,雲歌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直到最後一點血色都無,慘白如窗外的雪花。

  一室寂寞的寒冷。

  殿內的簾子嘩啦啦地飄來蕩去,愈顯得屋子淒清。

  她臉頰上的手逐漸冷去,直至最後冰如寒雪,她卻毫無反應,依舊一遍遍地哼著歌。

  歌聲溫柔婉轉,訴說著一生的相思和等待。

  漫長的黑夜將盡。

  遠處白濛濛的天,透出道道燦爛的金紅霞光,飄舞著的白雪也帶上了緋豔。

  雲歌抬頭,望向窗外。

  「陵哥哥,太陽要出來了,我們可以看雪中日出呢!」

  身畔的人沒有任何反應,面色安詳,唇畔含笑。

  她用力抱著他,抬著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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