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桐華 >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時光 | 上頁 下頁
一三


  他手裡拿著筆,在草稿紙上隨意寫著,好像在給我講題:「我媽很早就想讓我跳級,我爸一直沒同意。前幾天我媽終於說服了我爸讓我跳級。上周我已經去一中做過初中的試卷,初二的數學卷我考了滿分,不過英語考得不好,只考了八十多一點,我爸爸和校長商量後,讓我下學期跟著初一開始讀,我媽讓我退學,利用這段時間把初一其他課程的書看一下。」

  「你的意思是說你再不來上課了?」

  「是啊,給你打聲招呼,趙老師還不知道,我媽明天會來學校直接和校長說。」

  對人人欣羡的跳級,陳勁談論的語氣似乎並不快樂。畢竟他上學本來就早,現在再連跳兩級,比正常年齡入學的同學要小四歲。小孩子的四年,心理差距是非常大的。三十四歲的人也許不覺得三十歲的人和他很不一樣,可一個十四歲的初一學生卻一定會覺得十歲的小學三年級學生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神童」的稱謂在某種意義上是另一種意思的「另類」,也是被排斥在眾人之外的人。長大後,我偶爾會思考,陳勁當時的傲慢是不是和我的冷漠一樣,都只是一個保護自己的面具?

  對於他的離開,我有一點留戀,卻並不強烈,畢竟陳勁和我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放學後,他背著書包,在講臺上站了好一會兒,沉默地看著教室裡同學們的追逐打鬧,他的眉宇間不見傲慢,有的只是超越年齡的深沉。

  走的時候,他對我說再見,我隨意揮了揮手。

  我趴在窗戶上,看到他背著書包,一個人慢吞吞地走過校園,邊走邊向周圍看,好似有很多不舍。周圍的男生都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走著,個子都比他高,越發顯得他矮小。

  我一把拎起書包,飛快地跑下樓,追到他身邊:「我……我也回家,一起走。」

  他眼睛亮了一亮,臉上卻依舊是一副什麼都不稀罕的傲慢表情。

  我陪著他慢慢地走出學校,一直走到不得不分手的路口,他和我揮手:「再見了。」說完,就大步跑起來。

  我沖著他的背影揮揮手,一搖一晃地繼續走著。

  我們每個人都如一顆行星,起點是出生,終點是死亡,這是上天早已經給我們規定好的,可是,出生和死亡之間的運行軌跡卻取決於多種因素。我們在浩瀚的宇宙中運行,最先碰到的是父母這兩顆行星,繼而有老師、朋友、戀人、上司……我們和其他行星相遇、碰撞,這些碰撞無可避免地會影響到我們運行的軌跡,有些影響是正面的,有些影響是負面的。比如,愛了不值得愛的人,遇到一個壞老師,碰到一個刻薄的上司,這些大概算很典型的負面相遇。而遇到一個好老師,碰到一個欣賞自己的上司,交到困境中肯拉自己一把的朋友,風水學上把這類人常常說成貴人,其實貴人,就是很典型的正面相遇。

  陳勁就是我的人生路上,第一個對我產生了重大正面影響的人,這段同桌的時間,他將我帶進了一個我以前從不知道的世界,雖然還只是站在門口,可是因為他的指點,我已經無意識地踏上了一條路。

  但是當時的我,並不懂得這些,他教授我的學習方法,他課間給我講述的故事,他考我的詩詞,他推薦我聽的樂曲,他敬仰的傑出人物,所有這些東西,在當時的我眼中只是小孩子間的遊戲,不會比跳皮筋、丟沙包更有意義,可實際上,他帶給我的東西潛移默化地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陳勁的突然離去,在我們班產生了很大的轟動效應,那段時間,很多女生常趴在桌子上哭泣,真是一場集體失戀。

  後來,不知道是哪個執著的女生打聽出了陳勁家的位址,全班女生都很興奮,開始攢錢,計畫每個人出五元錢,湊在一起買一件紀念品送給陳勁,我沒參加,我的家庭並不富裕,我的零花錢有限,它們有更重要的去處,比如買橘子水。

  可問題是我雖不富裕,卻也絕對不窮,很多家境不好的女生都竭盡所能、傾囊捐助,我的行為在好多女生眼中顯得極其不可原諒。因為這事,我又一次成了我們班的特例,全班同學都知道我不喜歡陳勁。在我們班女生心中,這句話最準確的表達語氣應該是,你,竟然敢不喜歡陳勁?因為陳勁,我受到一次前所未有的孤立,全班女生幾乎都視我為仇。

  當時我覺得她們都好討厭,現在想想,覺得這是多麼純潔樸素的感情,喜歡得絲毫沒有佔有欲,甚至因為喜歡同一個人而更加親密,也只有小學時代才能有這種喜歡。

  陳勁走後沒多久,五年級第一學期結束了,女生們究竟買了一件什麼樣的禮物給陳勁,我不清楚,因為我在她們眼中沒有資格和她們一起喜歡陳勁,只知道她們的確在寒假帶著禮物去了陳勁家,以至於第二學期的很長一段時間,她們談論的話題仍然是陳勁,陳勁的母親多麼漂亮,陳勁的父親多麼睿智,陳勁的家多麼高貴,陳勁是多麼優秀。

  第二學期開始時,我這顆小行星碰到了另一顆對我產生重大影響的大行星。

  趙老師因為身體原因,這學期不能代課,新來了一個師範中專剛畢業的高老師。也許因為是剛畢業的學生,她對工作有無限激情和創意,上課的時候會給我們講笑話和唱歌,如果有人走神,她甚至會扮可憐,對我們說:「我知道數學很枯燥沒意思,可是我在很努力地把它講得有意思,你們可以給我提意見,但是不許不聽講。」

  高老師很喜歡笑,她從來不責駡任何學生,也從來不區別對待好學生、壞學生,甚至,我覺得她對壞學生更偏心,她對我們說話的時候,總是更溫柔、更耐心,好似生怕傷害到我們。

  因為高老師,我不再抵觸做作業,可基礎太差,即使做,也慘不忍睹。但是,我發現每一次高老師都會把我的一道道試題仔細批改過,在旁邊詳細地寫上她對解答方法的點評,有很多我做錯了的題,她都會寫上表揚,稱讚我的思維方式很獨特,我第一次碰到錯題還被表揚的事情,吃驚之餘,不禁對高老師有了幾分莫名的感覺。

  她每一節課都會提問我,如果我回答出來了,她就會熱烈地表揚我,如果我回答不出來,她總是微笑著說:「你仔細想一想,這道題目以你的能力是能回答出來的。」然後就讓我坐下。

  在大人眼中,孩子們似乎不懂事,可我們的心超出想像的敏感,高老師點滴的好,我已經全部感受到。我就如同一株長在陰暗裡的向日葵,已經對陽光渴望了太長時間,正當我以為這個世界就是黑暗,我在所有大人眼中就是一個一無是處的人,不可能有任何一個大人給予我一點溫暖的關注時,高老師卻出現了,她用信任期待的目光看著我,而我卻在遲疑,遲疑著是否應該信任她的友善。遲疑中,我沒有向好的方向努力,反倒變本加厲地變壞,上她的課時,我故意看,故意不聽講,故意亂寫作業。她說東,我偏往西;她說西,我就向東,我想用自己滿身的刺逼出她「真實的面目」。

  我至今不明白當時的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只能約略推測出我在努力證明我的世界沒有陽光,讓自己死心,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也許我只是在用另外一種方式保護自己。

  可高老師一直沒有被我逼出「真實的面目」,她用一顆父母包容孩子的心包容著我一切傷敵更傷己的行為。

  這中間發生了一件事情,徹底打消了我對她的懷疑。學校為了讓高老師儘快摸清楚我們班的情況,在趙老師手術後休養期間,特意安排了趙老師和她會面,讓她瞭解一下每個學生的狀況。

  我歷來後知後覺,聽到這個消息時,趙老師已經坐在了高老師的辦公室。當時的感覺就是一桶冰水澆到身上,一切正在心裡醞釀的小火苗都熄滅了。高老師的辦公室就在一樓,我鬼使神差地偷偷溜到辦公樓下,蹲在窗戶底下偷聽,我去的時候已經晚了,沒聽到趙老師究竟說了什麼,只聽到高老師很客氣地對趙老師說:「……每個人都會犯錯,犯錯並不是不可原諒的事情,羅琦琦和張駿都是非常聰明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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