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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也許他不願意見外人,所以不肯天亮時來,過會兒他肯定會來的。從面對門而站到背對門而站,從盼望到祈求。

  眾人都去喝方茹的喜酒,園子裡出奇地寧靜。太安靜了,靜得我能聽到自己的心沉落的聲音,不覺得痛,只是感覺越來越黑,深幽幽的洞,一點點沉沒,不知何時會砸在堅冷的地上。

  幾點冰涼落在臉上,不大會兒功夫,一片片晶瑩剔透的素色飛旋而下。雪並不大,落得也不急,隨風輕舞,欲落還羞,竟帶著說不出的溫柔纏綿,可那蒼茫茫的白卻又罩出一天冷冽,直透人心。

  「吱呀」,門被推開的聲音。心在刹那騰起,一瞬間我竟然心酸得無法回頭,原來幸福來得太艱辛,快樂也是帶著痛苦的。

  我靜靜站了會兒,方笑著回身。笑容還凝結在臉上,心中卻是絕望。我不能相信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睛,還是霍去病。

  「第一次見你,你就穿的這套衣裙,在銀色的月光下,一頭銀色的狼身旁,長裙翩飛,青絲飄揚,輕盈得沒有半絲人間氣象,從沒有細看過女子的我,也不禁一味盯著你看,想看出你來自何方,又去向何方。」霍去病含著絲淺笑。

  我雙手捧頭,緩緩蹲在了地上。霍去病驚詫地伸手欲扶我:「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我無意識地自語,一遍又一遍,他緩緩收回了手。

  霍去病也不顧地上塵雪、身上錦衣,一言未發地席地坐在了我身旁,似乎不管我蹲多久,他都打算就這麼默默陪著我。

  雪花慢慢積在兩人身上,他猶豫了下,還是伸手替我拍落髮上身上的雪,我一動不動,宛若冰雕。

  他驀地起身進屋,不一會兒拿著把竹傘出來,靜靜地坐到我身旁,撐開了傘。雪花細碎無聲地輕舞著,他淡淡地望著一天素白。

  小謙、小淘一前一後飛進院子,小謙一收翅膀落在了我面前,小淘卻直撲向我的頭,霍去病袖子一揮,打慢了小淘的撲勢,小淘看這次欺負不到我,忙空中打了個轉,落在了小謙身旁。

  霍去病去抓小淘,小淘趕著躲開,小謙卻有些怒氣地想啄霍去病,霍去病避開,順手在小謙腦袋上敲了下:「我是要拿小淘腿上的信,可沒打算欺負它。」我忙抬頭看向小淘,它腿上果然束著一個絹條。

  我猶豫了半晌,打開絹條。「對不起」三個字歪歪扭扭、筆跡零亂地橫在絹帛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要的不是你的對不起。我心中苦不勝情,緊咬著嘴唇,一絲甜腥慢慢在口中漫開。欲把絹條扯碎,手卻只是不停顫抖,絹條又小,不好著力,扯了幾次都未扯斷。

  我跳起沖進了屋子中,一手揪著絹條,一手見一件物品扔一件,霍去病靜立在門口,面色沉靜地看著我發瘋般地在屋子中亂翻。

  剪刀,剪刀在哪裡?掃落了半屋子東西,仍沒有找到剪刀,眼光掃到一把平日削水果的小刀,忙抓在了手裡。霍去病猛地叫了聲「玉兒」,人已經落在了我面前,正要劈手去奪我手中的小刀,卻看見我只是狠狠用刀在割絹條,他靜靜退後了幾步,看著我劃裂絹條。

  我隨手扔了刀,一把扯下頭上連著絲巾的珍珠發箍,雙手用力,珍珠刹那散開,叮咚作響地敲落在地面,絲巾碎成一隻只藍色蝴蝶,翩翩飄舞在風中。

  我盯著地上的片片藍色,心中那一股支撐著自己站得筆直的怨氣忽消,身子一軟跪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著前面,其實卻一無所見。

  霍去病一撩長袍坐在了門檻上,雙手抱膝,下巴抵在膝頭,垂目盯著地面。安靜得宛若受了傷的狼,靜靜臥於一角,獨自舔舐傷口。

  不知道跪了多久,聽著隱隱有人語笑聲傳來,鬧洞房的人已經歸來。我驀然驚醒,跳起身,一面笑著,一面語氣歡快地說:「我就早上吃了點東西,現在餓了,我要吃壽麵。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應該開開心心。我要換一身衣服,你……」

  他轉身背對著我,我脫下樓蘭衣裙,特意揀了件火紅的裙衫穿上。我不傷心,我偏不傷心,我不為不喜歡我的人傷心!輕握著藍色衣裙,嘴裡喃喃自語,可本以為痛到極處的心居然又是一陣刀絞劍刺。

  月牙泉旁初相見,一幕幕猶在眼前,人卻已經好像隔了幾世,我笑著,笑著,笑得整個身子都在顫抖,手下用力,「嗤」的一聲,裙子裂為兩半,霍去病聞聲回頭看我,輕聲一歎:「何苦……這是他送你的?」

  我扔了衣裙,徑直走出門。霍去病撐起傘,默默地走在我身側。心比雪更冷,又怎麼會畏懼這一天清寒?我快走了兩步:「我想在雪裡走走。」他一言不發地隨手扔了傘,也陪著我冒雪而行。

  我不願意碰見人,刻意地揀幽暗處行走,他忽地問:「你會做面嗎?」

  我怔了下,回道:「不會。」他道:「我府中的廚房晚上灶火也籠著,也有人守夜,正經大菜拿不出來,做碗面的功夫倒還有。」

  紅姑在吃穿用度上管得很嚴,用過晚飯後,園子中的廚房都要滅掉火,就是有火,今兒晚上也不知道到哪裡去找廚子。我點了下頭,隨在他身後,兩人摸出了園子。

  低頭凝視著碗中的面,剛吃了一口,人還倔強地笑著和霍去病說話,眼淚卻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落在湯上,一個接一個小小的漣漪蕩開。我慌忙端起碗,半遮著臉,拼命大口地吃面。

  霍去病假裝沒有看見,自顧說著不相干的話。我強抑著鼻音問:「有酒嗎?」他起身拎了兩壺酒過來,隨著酒壺一塊遞過來的是一塊面巾。他一眼都沒有看我,眼睛望著窗外的沉沉夜色、漫天雪花,捧著酒壺一口口喝著酒。

  半醒時,只覺鼻端一直縈繞著一股清淡溫和的香,待清醒時,才發覺香氣來自帳頂上吊著的兩個鎏金雙蜂團花紋鏤空銀薰球。流雲蝙蝠紫霞帳,藍田青碧暖玉枕,富貴氣象非一般人家,一瞬後明白過來是醉倒在霍府了。

  怔怔看著頭頂的銀熏球,突然極其想念狼兄,覺得此時唯有摟著他的脖子才能些許化解心中的千分疼痛和萬丈疲憊。

  丫頭在外細聲試探道:「姑娘醒了嗎?」我大睜著雙眼沒有理會。

  又過了半日,聽到霍去病在外面問:「還沒有起來嗎?」

  「奴婢輕叫了幾聲,裡面都沒有動靜。」

  霍去病吩咐道:「練武之人哪裡來的那麼多覺?準備洗漱用具吧!」說完自己推門而進:「別賴在榻上,這都過了晌午,再躺下去今天晚上就不用睡了。」

  我躺著未動,他坐在榻旁問:「頭疼嗎?」我摸了摸頭,有些納悶地說:「不疼,往日喝了酒,頭都有些疼,今日倒是奇怪,昨日夜裡喝的什麼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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