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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良久的沉默後,赤宸低沉的聲音乍然響起,「你認識的巫王已經死了,米朵和金丹也走了。米朵老時,一直想再見你一面,說什麼都不求,就是想再給你做頓飯吃。她一遍遍追問你的下落,我卻無言以對。米朵惦記著你愛喝酒嘎,每年都把最好的酒嘎用石壇封好,埋在桃樹下,這邊的幾十株桃樹,每株下麵都埋著一壇米朵為你做的酒嘎。她老得眼睛都看不清時,依舊掙扎著為你做了一壇酒嘎。」

  阿珩解龍筋的手不知不覺停了,凝視著桃林,咬著唇,一聲不吭。

  「頭幾十年,每年四月,我來百黎時,都和他們一塊兒喝酒嘎,金丹陪著我種桃樹,米朵把酒罈埋到樹下,我喜歡聽他們談論你,就好似你仍在一樣。後來他們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無數個夜裡,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我真正理解了師父的感受,漫長的生命就是最大的懲罰,很多時候我會忍不住大笑,因為,我活該!」

  赤宸的頭深埋著,阿珩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鬢角的白髮,以他的年齡和神力,實不該如此。

  她輕歎了口氣,溫和地說:「反正我已經全都忘記了,你也不必愧疚,你就當作我沒有複生,把我全忘了吧!」

  阿珩一邊說話,一邊居然悄悄地解開了龍筋。

  赤宸沉聲問:「要怎麼樣你才能原諒我?」

  阿珩猛然跳起,撒腿就跑,「讓我重新開始,我就原諒你。」

  赤宸反應十分機敏,立即就追上來,在桃林中抓住了她。

  阿珩又踢又踹又罵:「我已經全忘記了,我想重新開始,我就要重新開始!」

  赤宸神色悲痛,默默地盯著她,一瞬後,突然把她用力抱起,扛在肩頭,躍到逍遙背上,「好,讓你重新開始!」

  阿珩不停地打著赤宸,「放下我,放下我!」

  赤宸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駕馭逍遙疾馳。

  一會兒後,逍遙落在了一處曠野中。

  赤宸像栽蔥一般,把阿珩立到地上,阿珩剛一站穩,轉身就逃。

  赤宸倒不著急,倚著逍遙,好整以暇地說:「你跑吧,跑一次,我抓一次,看看是你跑得快,還是我追得快。」

  阿珩腳步一頓,回過身,又是無奈,又是憤怒地喊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你不是要重新開始嗎?我們就重新開始!」

  阿珩對赤宸不停地作揖行禮,近乎哀求地說:「赤宸,赤宸大將軍,我已經忘記了你,你堂堂一國大將,何必再糾纏不休?比無賴還不如!」

  赤宸靠著逍遙,抱臂而笑,滿不在乎地說:「我就是糾纏不休又如何?我就是個無賴又如何?」

  阿珩氣得雙目噴火,破口大駡:「渾蛋,禽獸,野獸,禽獸不如的渾蛋,蛇蠍心腸……」

  赤宸笑眯眯地聽著,邊聽邊點評:「這句『禽獸不如』罵得很好,禽獸當然不如我了,它們見了我逃都來不及!蛇蠍心腸……」赤宸咂巴著嘴,搖搖頭,「不好,不好!太娘氣了!你好歹想個更毒辣的野獸來比喻……」

  阿珩氣得渾身打戰,理也講不通,罵也罵不過,怒火上湧,直接動手!

  幾團赤紅的火焰飛向赤宸,赤宸撒腿就跑,阿珩追在後面,七拐八繞,竟然跑進了一座城池中,今日應該是個節日,大街上人來人往,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有好打抱不平者看一個瘦弱女子追著一個魁梧大漢跑,動了憐香惜玉之心,時不時踢根木頭扔塊瓜果,阻攔赤宸。

  赤宸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每次看似阿珩就要打到他,他又如泥鰍一般溜了,氣得阿珩什麼都顧不上,一心只想抓住他。

  赤宸邊跑邊叫:「好媳婦,我知道我這次錯了,讓你傷心了,下次再不敢了,我一定信你,敬你,疼你,護你……我不會相信我聽到的,也不會相信我看到的,我只相信我心感受到的!好媳婦,你饒我一次,就這一次……」

  原來是小倆口鬧彆扭,眾人都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七嘴八舌地相勸。

  阿珩不知是氣還是羞,滿面通紅,泫然欲泣,恨恨地跺著腳對赤宸嚷:「我是少昊的媳婦,不是你的!」

  赤宸腳步立停,回身盯著阿珩,似傷又似怒,硬邦邦地說:「他休想!」

  阿珩看到他的樣子,自己的氣反倒消了,笑笑說:「我樂意,他就能想!你可管不著!」

  赤宸臉色越發難看,阿珩越發高興,也不想打赤宸了,竟然轉身要走了。

  赤宸凝視著她的背影,壓下胸臆間的不適,強行凝聚靈力。

  從南邊傳來幾聲悶雷一般的聲音,好似什麼東西炸裂了,幾道紅光沖天而起,刹那間南邊的天空已經火海一片,整座城池都籠罩在紅光中。

  所有人都看向南邊,目瞪口呆,沒有一絲聲音,整座城好似變成了死城。

  半晌,有老者高舉雙臂,哭嚎道:「天哪!博父山的山神又發怒了!」

  男女老幼紛紛跪倒在地,對著博父山跪拜,泣求山神息怒,有人哭叫道:「我們去求西陵娘娘。」

  眾人紛紛附和,人群彙聚在一起,一步一跪,朝著城外的祭台而去。

  阿珩倉皇地打量著四周,這才明白為什麼她有似曾相識之感,原來這裡竟然是博父國。

  天邊的瀲灩紅光,遮蓋了星辰,黯淡了燈光,大街小巷都籠罩在迷蒙的紅光中。

  赤宸一身泣血紅袍,站在街道中央,腳踩大地,頭望蒼天,凝然不動,好似世間萬物都不看在眼內,也全不在乎。

  阿珩驚駭地盯著他,「你是個瘋子!」

  赤宸含笑道:「兩百七十年前,有個叫西陵珩的女子,滅了炎灷的練功爐,救了博父國,至今博父國內到處都是西陵珩的祭壇,今日就是祝禱西陵娘娘的滅火節。兩百七十年後,赤宸點燃了博父山,你若今日離開,那就讓它燒去吧!我倒是要看看,如今的天下誰有膽子滅赤宸的火爐?」

  兩百年來,在赤宸的雷霆手段、鐵血政策下,他的名字在神農國等同于死亡,根本無人敢違逆。

  阿珩默默凝視著天際的紅光。

  孩子的哭聲,人群的跪拜祈求聲,聲聲傳來。

  過了一會兒,阿珩向著紅光走去。

  赤宸默默地跟隨在她身後,只要他不想放手,那麼不管天命如何,他都會把命運拖回來。

  阿珩想重新開始,那麼就重新開始吧!不過——不是和少昊,而是——要從他們相識的地方重新開始。

  火勢猛烈,博父山下到處都是滾燙的氣柱,融化的岩漿。

  阿珩小心翼翼地走著,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痛哼,她腳步頓了一頓,沒有回頭,可也不敢繼續往前走了,謹慎地後退了幾步。

  一聲巨響,滾燙的氣柱從地下噴出,把四周的岩石擊得粉碎。

  赤宸的笑聲傳來,「好媳婦,你怎麼停下了?」

  阿珩氣得直磨牙,恨不得立即離開,永不要再見赤宸,可更知道他說到做到,今日她若離開,博父山的火會永遠燒下去。

  阿珩繼續走著,赤宸在她身後嬉皮笑臉、油嘴滑舌,逗著阿珩說話,一口一個「好媳婦」。

  阿珩滿肚子怒氣無處可發,只能緊咬著牙,一聲不吭。

  行到一片坑坑窪窪的泥漿地,阿珩舉步而入,赤宸「咳咳」的咳嗽聲不停地傳來。

  阿珩忍不住冷笑,不但不理會他,反倒走得越發快。

  黃色的氣泡帶著地底的毒煞汩汩冒出,赤宸咳得聲嘶力竭,阿珩卻充耳不聞,昂著頭,走得怡然自得。

  「唉!我倒是忘記了,好媳婦學過《百草經注》,這點地煞毒怎麼會難倒她呢?看來你把老頭子的東西記得很牢嘛!」

  笑聲從身後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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