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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可第二日,他的軍隊中了埋伏,無數兄弟被殺,他最好的兄弟風伯滿身是血,死在他面前,魑、魅、魍、魎指著阿珩,對他大叫:「是她,是她出賣了我們!是她害死了風伯!」

  遠處,少昊帶著千軍萬馬而來,溫柔地聲聲喚:「阿珩。」

  赤宸冷意浸骨,盯著阿珩,「是你做的嗎?是你告訴少昊埋伏我們嗎?」

  阿珩一言不發,只是安靜地坐著。

  魑、魅、魍、魎羅列著阿珩的如山罪證,士兵們鮮血披面,高舉刀戈,群情激昂,喧嘩著要殺了阿珩。

  赤宸看看腳邊的風伯,再看看身旁的阿珩,心如炭焚冰浸,五內俱痛。

  阿珩不求饒,不辯解,只是微微仰頭,默默地看著他。

  赤宸忽而想起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情,桃花爛漫,阿珩一手提著繡鞋,一手提著羅裙,在山澗的溪水上跳躍,追著落花戲耍,一片又一片的桃花在他眼前輕盈地墜落;也想起了阿珩墜下虞淵前,對他字字泣血地說:「如果今日,你我易地而處,我會信你!」

  他的心竟然慢慢安穩了,一切的焦躁、猜忌,甚至痛苦、孤單都消失不見。

  原來世間的很多痛苦來自自己的心,心若安穩,處處都是樂土。

  赤宸對魑、魅、魍、魎斬釘截鐵地說:「她是我的阿珩,我信她!你們要殺她,就從我屍體上踏過!」

  一語既出,阿珩、風伯、魑、魅、魍、魎都消失了。

  沒有少昊,沒有戰場,沒有鮮血,沒有屍體,什麼都沒有。

  赤宸神思恍惚,不敢相信那鐵血江山、生死豪情竟然都只是一場幻象!

  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得到失去,失去得到,好似一生一世,不過只是陣法的一場幻鏡。

  得到的令你快樂了嗎?

  失去的令你痛苦了嗎?

  幻鏡滅後,你心中最重要的是什麼?

  自從幾百年前,赤宸被神農王帶回神農山開始學做人,他一直困惑迷惘於人性,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麼。

  滅魔陣被譽為盤古陣法中最厲害的大陣,但除了第一陣,其餘都不過是自己和自己鬥,是不是人生也就如此?

  是需要一定的實力去打贏擋路的金甲神,可真正擋著路的最大障礙是自己,一切悲歡得失其實都取決於自己,得是因為自己,失也是因為自己。

  赤宸不禁自問,盤古的滅魔陣究竟要滅的是什麼魔?

  是世間的魔,還是世間本無魔,一切皆心魔?

  一直以來,他因為雄性的心高氣傲,因為心底深處一點若有若無的自傷自憐,絕口不承認自己不如少昊,可少昊的絕代風華、尊貴身份,和阿珩的天定姻緣都令他深深忌憚,他心底深處無時無刻不在恐懼著阿珩會變心,愛愈重,忌愈重,才釀成了當年的慘劇。

  如果剛才他不信阿珩,究竟會發生什麼?

  轟隆隆、轟隆隆——

  雷聲傳來,赤宸顧不上再深思盤古滅魔陣的含義,立即收斂心神,快步前行,進入了滅魔陣第四象——滅鏡。

  一枚碧青的珠子靜躺在巨石上,被重重龍骨鏈條鎖縛,墨黑的雷雲如山巒疊聚,壓在珠子上方,隨著一道又一道的閃電,顫顫巍巍,好似就要砸下來。

  赤宸邁步飛奔,「阿珩,我來了!」

  他衣衫襤褸,渾身傷痕,心內眼內卻全是歡喜。

  閃電突然增多,就好似無數條金蛇鑽出了洞,劈裡啪啦、劈裡啪啦地響著,陰暗的天地被映得忽明忽暗。

  無數條金蛇從四面八方彙聚到一起,好似一條在迅速長大的蛇,不一會兒就變成了巨蟒。

  喀啦啦一聲巨響,五雷轟下,水缸般粗的閃電如一條金色巨蟒般擊向珠子。

  赤宸飛身上前,護住珠子。

  轟——

  天雷擊打在他背上,他身子痙攣著癱軟在珠子上。

  在天地的雷霆之怒前,即使是神力最高強的神族也不堪一擊,只是一下,赤宸就被打得氣息紊亂、靈力渙散。

  天空的雷雲又在凝聚第二次更重的擊打。

  赤宸想移動珠子,可珠子如同生長在地上,紋絲不動。

  狂風怒號、暴雨肆虐,赤宸仰頭看向天空,黑色的雷雲猶如山峰般壓下,金色的閃電,一道道若利劍,逐漸彙聚一處,凝結成一條巨大的金色電龍,照得四野燦如白晝。

  赤宸若還有半絲理智,就該明白他擋不住這樣一下擊打。

  天雷雖厲,卻只會轟擊魔珠,他若棄珠逃生,完全來得及。

  可是赤宸不但沒有絲毫懼怕,反而狂笑起來,拔出長刀,割開自己的雙臂,把靈血注入珠子內,對著蒼天,高聲咒駡:「她吸血,我樂意給她血,她吸靈力,我樂意給她靈力,關你什麼事?誰叫你多管閒事?你敢滅她,我就滅你!」

  天雷轟然擊下,道道電光打向珠子,赤宸披頭散髮,雙目赤紅,竟然舉起長刀,砍向電龍,不管不顧地和老天對打起來,「反正你這天絲毫沒有道理,昏聵無能,我就毀了你這個天道!」

  山巒一般的雷雲壓下,巨龍一般的閃電擊下,赤宸吐出幾口心頭血,不惜全身裂亡、魂靈俱滅,凝聚了遠超自己身體所能承受的靈力,刀芒大漲,橫亙在天地間,雷雲電龍都被逼得速度慢了下來。

  可大勢難逆,山巒傾倒般的雷雲,巨龍般的閃電依舊緩緩迫向赤宸,壓得赤紅的刀光在縮小,赤宸搖搖欲倒,五官中滲出血來,滿面血污,長髮飛舞,猶如凶魔。

  「我告訴你,盤古能創你,我就可以滅你!」

  赤宸仰天怒吼,拼盡全力,揮刀斬向蒼天,金色的閃電巨龍居然被他砍裂,轟然一聲巨響,雷雲徹底散開,漫天光華大作,無數閃電像流星一般,嗖嗖地從他周身飛過。

  他的身體被刺得千瘡百孔,血落如急雨,帶著天地間激蕩的靈氣打落在珠子上。

  珠子吸足了鮮血靈力,顏色變得赤紅,突然砰然一聲巨響,紅光大作,直擊雲霄,天地間又是金色,又是紅色,光芒閃爍,不能目視,山河搖曳,似乎世界就要毀滅。

  少昊比赤宸晚到一步,進入滅魔陣第一像死鏡時,同樣遇到了二十四個金甲神。

  他與金甲神纏鬥了一會兒,和赤宸一樣很快就發現金甲神的缺陷,打敗他們不難,可是想快速打敗他們卻很難,而想救阿珩就必須快。

  思謀了一瞬,少昊突然變幻身形,自己也化作一個金甲神。

  水是萬物之源,可隨意變幻形態,少昊修煉的是水靈,自然而然也就具有了模擬萬物的能力。

  他神力高強,變幻的金甲神沒有絲毫破綻,就是軒轅王親來都看不出真假。

  二十四個金甲神茫然了,彼此看看,的確多了一個。

  突然一個狠狠打向另外一個,另外一個回擊,又打中了另一個。

  不一會兒,只看金甲神彼此打成一團,他們每一下擊打都重若千鈞,陣法內一時間天昏地暗、飛沙走石。

  等風沙平息,金甲神有的斷了胳膊,有的斷了腿,全部支離破碎,只有一個站立在中央,毫髮未傷,忽而露出一個笑容,身形變回了少昊。

  少昊看著滿地殘裂的石塊,搖搖頭,「畢竟不是血肉之軀,沒有靈智機變!」

  接著便提步踏入了滅魔陣的第二像——生鏡。

  漫天風雪,淒淒而下。

  少昊一邊戒備地走著,一邊琢磨,為什麼此像叫生鏡?

  他的神力都用來對抗寒冷,前方風雪彌漫,看不到一絲出路,少昊只能一遍遍回憶著高辛的放燈之夜,想著那些密密麻麻的燈,溫暖、壯美。

  每一盞燈都是被一個人點燃,給予了另一個人溫暖,他在守護這些燈,守護著他們的溫暖,可他的燈呢?

  誰為他點燃過燈?

  誰願意給他一點溫暖?

  天越來越冷,他卻找不到一盞為他而燃的燈,暴風雪中,所有的燈都一盞盞熄滅了,黑暗寒冷鋪天蓋地地襲來,就好似再次經歷了生命中所有的殘酷冷漠。

  母親死時,父王承諾會好好照顧他,可當常曦部把一對美麗的姐妹送進宮後,父王忘記了母親,也忘記了對母親的承諾。

  父王的兒子越來越多,他見父王的時間越來越少,常常他滿懷期待地等待很久,等來的卻是宴龍的母親大常曦氏,笑吟吟地告訴他,父王陪宴龍、中容他們玩累了,正在休息,讓他先回去。

  有時候,他叫父王時,會突然擔心,父王還記不記得他。

  從小照顧他的嬤嬤竟然奉常曦氏姐妹之命一直給他下藥,並不是致命的藥粉,只是會慢慢損害他的智力,日久天長,他的記憶力會越來越差,會越來越笨,笨得完全沒有辦法和宴龍再爭奪王位。

  他以為父王會為他做主,滿腹委屈、天真地把一切都告訴了父王,可是常曦氏的眼淚、假裝自盡,讓父王反過來斥責他,小小年紀就心思歹毒,意圖陷害母妃。

  他這才發現這座從小長大的宮殿早就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他只得漂泊民間,在打鐵鋪的熊熊烈焰中尋找一絲絲溫暖。

  他很努力地做好一切,想做一個百姓心中的好王子,父王的好兒子,可父王卻因為他的努力越來越猜忌他……

  五神山的冰冷無情讓他喘息都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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