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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神農王憂心忡忡,「軒轅王已經厲兵秣馬、隱忍千年,我的死訊,就是為他吹響大軍東進的號角。高辛和神農已經鬥了幾萬年,當年高辛王繼位的關鍵時期,我父王派十萬大軍壓境,若沒有少昊力挽狂瀾,只怕高辛王早已成了枯骨,這樣的仇豈能不報?」

  神農王眉間有一重又一重的憂慮,就像一座又一座的山即將傾倒,阿珩身發冷,心狂跳,似乎已經看到了千軍萬馬在怒號奔騰,赤宸卻好似什麼都沒聽見,只專注地用靈力探查神農王的身體。

  神農王的語聲無奈而蒼涼,「大荒幾萬年的和平安寧就要徹底終結,天下蒼生又要陷入連綿不斷的戰亂中。」

  赤宸默默拿開了手,神農王凝視著赤宸,「你能看在我命不久矣的分兒上,原諒我這個老頭子嗎?」

  赤宸冷著臉說,「你還沒死呢!」

  語氣雖然仍然不善,卻再沒提要離開。

  神農王笑道:「我打算在死前封你為督國大將軍,不僅神農國的全部軍隊都歸你統領,你還有權駁回神農王的決策。不過,神農國的軍隊分為六支,一支是神農王的親隨,只神農王能調動,另外五支則……」神農王歎口氣,「實際上你能不能調動所有軍隊就要靠自己的本事了。」

  他站了起來,「我去給阿珩配製解藥。」

  神農王一走出去,阿珩立即抓住赤宸的胳膊,結結巴巴地問:「神農王,他、他、他說的都是真、真、真的嗎?他是醫術冠絕天下的神農氏,怎麼可能治不好自己?」

  赤宸淡淡地說:「他這一生為了治病救人,研習藥性,嘗試了太多毒物,各種藥性在他體內混雜,一直在磨損他的身體,他這兩年應該又嘗試了不知名的毒草,毒草本身的毒,他已經解了,可毒草引發了幾千年來鬱積在體內的毒素,現在是萬毒齊發,無藥可解。」

  「那也有辦法的,對不對?」

  赤宸低頭看著阿珩,輕撫了下阿珩的頭髮,沉默地搖搖頭。

  阿珩猛地放開赤宸,跑出屋子,抬頭望著藍天,大口大口地吸氣,可仍覺得喘不過氣來。

  這麼多年三國鼎立,太平無事,就是因為神農王德高望重,天下民心所向,即使雄才偉略如父親也不敢逆天而行,如果神農王一死……阿珩不敢再想下去。

  遠處的山坡上,夕陽把層林都染成了金色,阿獙和小鹿正在玩耍,一追一逃,一躲一藏間,歡快的鳴叫聲傳遍了山林。

  阿珩不知不覺中追著它們的步伐,走進了那個藍色的山谷,阿獙和小鹿卻不知道哪裡去了。

  她坐在山坡高處,看著紅霞密佈的西邊天空。

  夕陽正一點點墜落,這是最後的美麗安寧了。

  她隨手摘了兩片葉子,放在唇邊吹奏著,滴滴溜溜的聲音在山谷裡傳開。

  有人聞曲而來,坐在了不遠處,阿珩沒有理會,依舊吹著曲子。

  一曲完畢,她才側頭看向坐在墳塋旁的神農王。

  傍晚的風大了,藍色的花海一波又一波翻滾著浪花,時起時伏,神農王的身影時而模糊,時而清楚。

  阿珩走到神農王身邊坐下。

  神農王微笑地看著夕陽:「你有點像我的一個朋友,不是容貌,而是一些小動作。」

  阿珩望著夕陽沒說話。

  「她叫西陵纈,現在知道她名字的人很少了,可在三千多年前,她曾是整個大荒最有名的女子,被稱為西陵奇女,我父王還曾命我的兄長去求過親。」

  阿珩問:「她答應了嗎?」

  神農王搖搖頭,「沒有,如果她答應了,也許我的兄長就是神農王了。」

  阿珩問:「您的妻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神農王笑了,有濃濃的惆悵,「你們果然是很像。

  阿纈在很多年前也問過我這個問題,在她之前從沒有人關心,在她之後沒有人再敢問,你是第二個問我這個問題的朋友。」

  神農王的手放在妻子的墓塚上,神色溫柔,眉眼間有綿綿不絕的相思,「我自小靈力低微,不善於那些打仗的法術,長相也不出眾,一直不受父親看重,兄弟們也不大和我一起玩,我喜歡一個人種植花草。

  都城軹邑的外面有一條河叫濟河,濟河岸邊住的都是靈力低微的神族,他們沒有能力做官也不能參軍,只能靠打些零工做點小生意為生,一個賣花女就住在濟河畔,她喜歡用靈力培植各種各樣藍色的花,有藍色的牡丹、藍色的芙蓉、藍色的風信子……」

  神農王的手從身邊的藍色山茶花上撫過,「我第一次看見她時,是一個濕漉漉的清晨,我去河邊採摘藥草,她出門汲水,穿著一襲白底藍花的長裙,鬢邊簪著一朵藍色的山茶花。當時河上的人還很少,我們隔河而立,視線交投,她微微笑了一下,我卻驚慌得看都不敢看她,掄起鋤頭就往地下鋤,結果鋤到自己的腳,她在對岸大笑。我在榻上修養了一個月,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傷一好,就算著她汲水的時間去河邊,剛開始是幾個月去一次,慢慢變成幾天去一次,再後來我天天都去河邊挖草藥,可我不敢和她說話,年少時的我十分內向靦腆,一看到她就臉紅心跳,連多看一眼都不敢。我們一直隔河相望,卻一直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三年後,父王命我陪哥哥去西陵家求親,因為阿纈很會養蠶,我正好培育出一株碧玉桑,父王覺得我能幫著哥哥投阿纈所好,就讓我一塊去。那次求親很失敗,阿纈把哥哥刁難得狼狽不堪,不過我和阿纈卻成了好友,阿纈邀請我和她一塊去大荒遊歷,我自然忙不迭答應了,後來我們又認識了能歌善舞的阿湄,三個人結成了兄妹。三人中我最年長,阿纈卻膽子最大,總是帶我們去做一些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神農王笑著搖頭,眉宇間有疏朗開闊、意氣飛揚,「那真是我生命裡最瘋狂的一段歲月,我自己都不相信原來我也會醉酒鬧事,打架鬥毆。我們三個還約定『要永遠在一起,永遠像現在一樣快樂』。阿纈大聲地說誰要是違約,她就會懲罰誰。可是,她碰見了那個光華耀眼的少年,她自己先違約了。她離開的那天,我們也是坐在一個山坡上,像今天一樣眺望著夕陽,我吹曲子,阿纈唱歌,阿湄跳舞。我的曲子還沒吹完,阿湄的舞還沒跳完,阿纈突然說她要走了,要去找那個光華耀眼的少年。阿湄非常生氣,怒氣衝衝地跑了。我去送阿纈,她問我『可有喜歡的姑娘,可有想永遠在一起的人』,我突然就想起了濟水岸邊的藍衣女子。阿纈說『你若喜歡她就該告訴她,你難道不怕她會嫁給別人嗎?』突然之間,我就慌了,都來不及和阿湄告別,就匆匆往回趕。」

  阿珩明知道他們最後結成了夫妻,仍然很緊張,「你找到她了嗎?她還在濟水邊嗎?」

  「我半夜就到了河邊,一直守到太陽出來,都沒有看到她。岸邊的藍花依舊在春風中絢爛,可簪花的女子已經不知何處去。我又是失望又是難過,失魂落魄地傻站在江邊,從清晨站到了晚上,等天色黑透,我回頭時,卻發現她就站在我身後,鬢邊簪著藍色的離花,含淚看著我。我以為她的親人過世了,擔心下竟然忘記了我們並不認識,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別傷心,以後我會照顧你。』她微笑著取下離花,扔到河裡,『你二十年都未出現,我以為你出事了。』我這才明白她鬢邊的離花是為我而戴。」

  「後來呢?」

  「後來,我們當然還經歷了很多風波,因為她的身份太低微,我父王堅決不同意,幸虧赤水氏幫了大忙,將聽訞寫入族譜,聽訞才以赤水氏的身份嫁給了我。」

  神農王微笑著撫摸過墓碑。

  「聽訞就像這些山坡上的野花,看著柔弱,可不管再大的風雨也不能摧毀它們,但我卻害死了她。聽訞的身體不適合生養孩子,可我身為神農王,必須要有子嗣,她為了我一次又一次懷孕,榆襄出生時,她的身體終於垮了。」

  神農王把頭靠在妻子的墓碑上,低聲說:「都說我醫術冠絕天下,卻救不活她,我沒有救活女薑,也沒有治好瑤姬,我這個無能的醫者只能看著她們死在我面前。阿纈,你說聽訞會不會怨怪我?」

  阿珩知道神農王心神已渙散,竟然把她和母親搞混了,怕刺激到他,一句話都不敢說。

  神農王喃喃說:「阿纈,我很自私!我知道自己死後會有很多人受苦,但我竟然在偷偷地盼著自己快點死,瑤姬死時,我真想跟著她一走了之,這樣我和聽訞就又可以團聚了,天下人都以為神農王哀傷成疾是一句誇張的托詞,卻不知道自從聽訞離開,我就生病了,已經病了上千年。」

  神農王握住阿珩的手,「自從我做了神農王,你就再沒和我私下通過消息,可瑤姬死後,你卻給我寫信,讓我不能放任自己的悲痛,必須明白自己不僅僅是一個女人的丈夫,三個女兒的父親,還是天下人的神農王!我如何不明白呢?如果不明白,我當年不會違背新婚之夜許給聽訞的誓言,繼位做神農王,也不會一年又一年撐到今日。可是,阿纈,我真累了!這一次毒發,我甚至暗暗地想,這下你沒有辦法再用大道理來規勸我了,我是必須要死了!阿纈,你我情如兄妹,可因為我是神農王,連通個信都要回避,聽訞也因為我是神農王,才早早亡故。這一生,自從登基,細細數來,快樂的日子竟沒有多少,生命太長太長,歡樂卻太少太少,我太累了,想休息了,我自私地想休息了……」

  阿珩眼中的淚珠滾滾落下,輕聲說:「沒關係,你休息吧,沒有人會怨怪你自私,你已經為神農百姓撐了很久。」

  她忽然看到赤宸飛奔而來,人未到,靈力已到,把神農王護持住,四周抽出了無數朵白色的小花,把神農王包裹起來,神農王的靈識漸漸平穩,人沉睡過去。

  赤宸問阿珩:「你在和他說什麼?他現在經受不起大的刺激。」

  阿珩十分懊惱,「我不該一時好奇問他關於神農王后的事情。」

  赤宸盯著阿珩,「你怎麼把真容露出來了?」

  阿珩摸了下自己的臉頰,「剛才神農王提到了我的母親,不知不覺中我老是想著年輕時候的母親,大概駐顏花就把我的容顏變回去了。」

  難怪神農王心神會那麼激動,原來錯把她當作了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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