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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神農王眼中有了詫異,仔細看著阿珩,「小姑娘的毒暫時沒有事,我會立即再給她配製解藥。」

  赤宸想了想,把剩下的半顆藥丸丟進嘴裡。

  一隻顏色赤紅的鳥飛落在神農王肩頭,神農王取下它爪上的玉簡,看完後苦笑著問:「軹邑的火是你放的嗎?」

  赤宸閉著眼睛不回答,他的雙手插在土地中,臉色漸漸好轉,整個山坡上種植的靈花異草,甚至連土地的顏色都在迅速黯淡,就好似整個大地的光華都被赤宸吸納了去。

  阿珩驚駭地看著,神農王說:「他是自己悟得了天道,功法自成一套,非我們能理解。」

  阿珩訥訥地問:「琅鳥被捉住了嗎?」

  神農王輕撫了下肩頭的赤鳥,赤鳥展翅而去,「我已經傳命讓榆襄把琅鳥看好,不會讓炎灷動它。」

  阿珩放下心來,「謝謝。」

  神農王歎道:「炎灷深惡赤宸,如果他在,赤宸絕不能這麼輕易上山,可他一動貪念,就被赤宸利用了。」

  阿珩已經越來越糊塗,難道不應該是下毒的人阻止赤宸見神農王嗎?

  怎麼聽著好似神農王故意命人把守神農山?

  「你什麼時候為阿珩配製解藥?」

  赤宸站在了他們面前,雙目精光內蘊,顯然傷口已經開始癒合。

  神農王轉身向竹屋行去,「解藥明天才能配好,你們要在這兒住一天了。」

  阿珩和赤宸隨在神農王身後進了竹屋,神農王取出茶具烹茶,赤宸盤膝坐到了窗下,阿珩可不好意思讓神農王為她烹茶,「我來吧,我在家裡時經常為母親烹茶。」

  神農王笑著點點頭,把蒲扇交給阿珩,坐到了赤宸對面,卻不說話,一直沉默著。

  赤宸突然說:「我懷疑過炎灷,洪江,珞迦,連榆襄和雲桑都懷疑過,卻一直堅信你什麼都不知道。到了神農山才突然發覺,最有可能下毒的人是你,只有嘗遍百草、精通藥性的神農氏才能配出這麼厲害的毒。為什麼?師父!」

  赤宸的一聲「師父」寒意凜凜,令整個屋子都好似要結冰。

  阿珩屏息靜氣,偷偷去看赤宸,卻看他臉朝著窗戶,壓根兒看不到他臉上的神色。

  神農王默默地凝視著赤宸,一時令人窒息的寧靜。

  水驀地翻滾起來,打破了寧靜,阿珩手忙腳亂地煮茶,匆匆把茶端到案上,「我出去看看阿獙和小鹿在玩什麼。」

  想要回避。

  赤宸把她摁坐到身邊,「你有權知道自己為什麼中毒。」

  眼睛卻是挑釁地盯著神農王,「師父,你既然想殺我又何必要收留我?」

  神農王笑對阿珩說:「你可知道赤宸如何成了我唯一的徒弟?」

  阿珩搖搖頭。

  神農王捧著茶盅,視線投向了窗外,「幾百年前,有一次朝會,管理西南事務的官員說賤民百黎造反了,竟然殺害了數百名人族和一個神族官員,我當時因為瑤姬的病,心思煩亂,就命榆襄負責此事。一百多年後,炎灷上書彈劾榆襄,原來百黎的禍亂起自一隻不知來歷的妖獸,因為自悟了天道,能號令百獸,百黎族敬稱他為獸王,卻比虎豹更兇狠殘忍。榆襄心憐百黎賤民,不忍對野獸下殺手。可野獸冥頑不靈,已經重傷了十幾個大將。為了這事,炎灷和榆襄兩邊的人吵得不可開交,我問清楚野獸所犯的殺孽,斥責了榆襄,同意炎灷去誅殺百黎的獸王。」

  阿珩已經猜到那只野獸就是赤宸,雖然事過境遷,仍心驚肉跳,赤宸竟然被神族高手追殺了上百年,難怪他一旦藏匿起來,連神力高強的大哥都找不到。

  神農王喝了口茶,休息了一下,繼續講述:「我以為此事結束了,可沒想到一個深夜,榆襄突然來求見,說百黎族投降了,甘願世世代代做賤民,唯一的條件就是饒恕他們的獸王。榆襄苦求我召回炎灷,我不禁對這只野獸生了好奇,於是當日夜裡就趕往百黎。在一個沼澤裡找到了他們,當時的形勢又兇險又好笑,野獸用自己做餌把急躁自負的炎灷誘進了屍毒密佈的沼澤,裡面的毒蟲千奇百怪,幾個神將都中了毒,炎灷明明可以一把火就把野獸燒死,可他若引火,就會引爆沼澤裡積累了幾萬年的沼氣,炎灷火靈護體,頂多受點輕傷,其他神將卻會死。當時炎灷破口大駡,一定要把野獸挫骨揚灰,野獸還不太會說話,一邊齜牙咧嘴地咆哮,一邊不停地敲打自己的胸膛,好像在說,來啊,來啊,燒死老子啊!」

  神農王說著,忍不住笑看了一眼赤宸,對阿珩說:「當時我心裡非常震驚,野獸生於山野,懂得利用蟲蛇毒瘴沒什麼,可他選擇同歸於盡的地點大有學問,沼澤是個很奇怪的地方,水土混雜,都克制火靈,卻又充滿沼氣,一點火星就能爆炸,炎灷在這裡完全無法自如控制一切。這只話都不會說的野獸比許多神族高手都懂得利用天時地利。」

  阿珩想到剛才的哀音陣,贊同地點點頭。

  神農王說:「我看出這只野獸壓根兒不是野獸,只是一個無父無母,被百獸養大的棄嬰。我先下令炎灷閉嘴,開始和野獸慢慢溝通,他對我充滿敵意,一邊看似在聽我說話,一邊卻狡詐地用各種毒蟲毒獸偷襲我,試探著我的弱點,但他不知道我熟知藥性,一般的毒根本傷不到我。我越是觀察他,越是驚歎他的天賦,可也越是心驚,這樣卓絕的天賦卻這樣暴戾嗜殺,我一時欣喜於發現了一個天賦異稟者,一時又覺得應該立即殺了他。」

  赤宸顯然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死竟然就在神農王一念之間,回頭盯著神農王,沒有一絲表情,看不出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就在我猶豫不決時,不知道從哪裡飄來一朵落花,這只凶蠻狡詐的野猴子抓住落花,左右看看,四周都污穢不堪,他好似生怕把花弄髒了,小心翼翼地把花插到頭上。我看著他滿頭亂毛,頂著一朵野花,模樣十分滑稽,兩隻眼睛卻狠狠地瞪著我,忍不住大笑起來,殺意頓消。下令炎灷他們都離開,我和野猴子在沼澤裡單獨待了十天十夜,終於贏得了一點他的信任,讓他出了沼澤。我用治好他的傷、補好他的腳筋做條件,請他跟我回神農山,被他拒絕了。我漸漸發現他雖然暴虐,可也單純,和他相處的唯一方法就是坦誠相待,我直接告訴他我覺得他很聰慧,不應該和百獸為伍,想把他變得和我一樣,他竟然就同意來神農山了。」

  赤宸凝視著阿珩,目光清澈明亮,就像春夜的如水月光,山澗的爛漫野花,阿珩又是困惑,又是慌亂,逃開赤宸的目光,「那只小野獸後來就成了您的徒弟,有了一個名字叫『赤宸』。」

  神農王苦笑,「到神農山后,我說服他做我的徒弟可沒少花心思,先和他反復解釋師父和徒弟的意思,他明白後竟然頻頻搖頭,覺得自己吃了大虧。我承諾取消百黎的賤籍,又用一個北冥鯤的卵做交換,告訴他只要把卵孵化了,將來就可以在天上飛,他才勉強答應。」

  阿珩很能理解神農王的苦笑,只怕整個天下的少年都夢想成為神農王的徒弟,他收赤宸卻還要又哄又誘。

  神農王看著赤宸,眼中感情複雜,「你的天賦驚人,進步一日千里,我一面欣喜,一面害怕。自從決定收你為徒,你在我心中就和雲桑、榆襄、沐槿一樣,是我至親的人,我高興於你的每一點進步;可我還是一國之主,作為神農王,我無法不懼怕你。我生怕有一天,你因為炎灷或者其他刺激,狂性大發,把你所學會的一切都用來對付神農百姓,所以我給你下了毒。」

  炎灷再暴躁貪婪,珞迦再隱忍深沉,也有弱點和牽絆,赤宸卻無父無母,無牽無掛,性子又狂妄不羈,天不能拘,地不能束。

  赤宸不耐煩地說:「算了,我懶得聽你羅唆,也懶得和你算下毒的賬了!你給阿珩配好解藥,我就會永遠離開。」

  神農王笑看著赤宸,眉目間有淡淡的溫柔,「一百八十年前,你狂怒下離開神農山,我以為你絕不會回心轉意,榆襄卻星夜把你追了回來。那時,我就知道我看錯了你,可一瞬的猶豫,終究是沒有為你解毒。我本來決定等你從蟠桃宴歸來,親口告訴你此事,再替你把毒解了,可沒想到你會受重傷,導致隱藏的毒爆發。我下令炎灷他們把守神農山,嚴禁任何人上山,不是阻撓你,而是因為我自己中毒了,快要死了。」

  神農王最後這句話內容太詭異,幾乎讓人覺得聽錯了,可他又明明白白地說了一遍,「赤宸,我中毒了,活不了多久了。」

  赤宸去抓神農王的手腕,神農王沒有任何防備,任由他扣住命門,「軒轅族有青陽,高辛族有少昊,神農族卻沒有一個可堪重任的繼承者,榆襄心地仁善,可能力平平,炎灷過於貪婪殘忍,野心大過能力,洪江又太古板方正,不懂變通,珞迦倒是可造之才,但他看似柔和謙遜,卻機心深藏,過於隱忍小心,這樣一群不爭氣的小渾蛋還一個不服一個,只怕我一死,他們就要忙著鬥個不停,榆襄根本鎮不住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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