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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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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 往事哪堪再回首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那夜我沒有睡好。 外面的風聲太急,乍一聽,像是草原上的風,恍恍惚惚中我好像回到了西北,聽到了馬嘶聲,驚起時,並沒有烈馬奔騰,只是壽皇殿外被禁錮的風在悲鳴。 我披衣而起,拿起了桌上的酒。 自從雍正四年,我被革爵幽禁在景山壽皇殿,已經九年三個月沒有碰過馬,這裡也用不上馬,我慢步走一圈壽皇殿不過一炷香的時間。而一炷香,在我年輕時,可以騎著駿馬從敵人的營帳裡走一圈,順便帶兩顆腦袋回來。 那個時候,天下的好馬任我挑選,我從不知道,有朝一日,我只能在夢中才看到它們。那個時候,如果有人告訴我,我會在方寸宅院內幽禁十年,我肯定會不屑地大笑。 我們年輕時以為絕不能承受的,我們承受了;我們年輕時以為絕不會失去的,我們失去了。 靠著那些驕傲、英勇、衝動的記憶,在這個小小的宅院中,我依舊活著。 他們說大哥因為被幽禁得太久,到後來常說胡話。我不知道如果我再被幽禁十年,是不是也會變得瘋狂。 天明時分,我拿著根樹枝舞劍。 侍衛們把我捆縛押入壽皇殿時,我曾憤怒地砸破了大門,叫駡著要殺了老四。從那之後,我就只能用樹枝做劍了。 太監又在外面緊張地盯著我。 我大笑著一邊舞樹枝,一邊唱道:「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去告訴老四吧,我就是依舊生龍活虎、氣吞山河,我就是依舊懷念沙場馳騁、金戈鐵馬。 一個老太監走到我身後,我沒有理他,撫著樹枝,唱道:「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辛棄疾再不得志,也至少可以仗劍長歌,我卻只能對著樹枝長歌當哭。 老太監哆哆嗦嗦地說:「十四爺,皇上昨兒夜裡駕崩了。」 我依舊看著手中的樹枝,老太監以為我沒有聽清,又說了一遍:「皇上昨兒夜裡駕崩了,請十四爺換喪服。」 樹枝掉在地上,我呆呆站了很久,對著門外縱聲大笑起來:「哈哈哈,你算盡一切,終究是沒算過老天,十三年,那個位置你才坐了十三年!」 太監們沖上來,有的抱腰,有的拉腿,把我往屋裡拽。自從被幽禁在此,在他們眼中,我早已經不是大清朝尊貴的皇子、英勇的大將軍王,我只是個讓他們時刻擔心會拖累他們被砍頭的可憐蟲。 雖然被幽禁了九年,可自小馬背上練下的功夫並未被丟下,我用了點兒力氣,就甩開了他們。 他們痛哭流涕地跪下,哀求著我換衣服,外面也有哀哭聲傳來。 在眾人的哭聲中,我好像漸漸地真正意識到,他,大清朝的皇帝,我一母同胞的親哥哥,死了! 我把太監們都踢了出去,不管怎麼說,老四死了,都值得飲酒慶祝。我熬了這麼多年,不就是想看到這一天嗎? 第一杯敬給額娘,額娘,他氣死了你,如今他也死了。 第二杯敬給八哥,第三杯敬給九哥……八哥、九哥,老四去地下見你們了,他沒有臣子,沒有幫手了,你們見到他可以好好揍他。哦,不對,老十三也在地下,他肯定還是要幫老四,還有若曦…… 我端著酒杯,醉眼蒙矓地說:「老十三,也敬你一杯,為若曦。」 「若曦,你也喝一杯。我沒做到答應你的事,你的骨灰被老四奪去了,他不肯撒到風裡……你的金釵也被老四奪去了,他不還給我……他奪走了我們的一切……他什麼都奪走了……」 我打翻了所有的杯子,捧起酒罈子大口地喝起來…… 天濛濛亮時,我醒了,習慣性地拿起樹枝,開始舞劍。 一邊舞劍,一邊大聲吟詩:「付金釵,平鬥酒,未許解攜纖手……若使秦樓美人見,還應一為拔金釵……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我慢慢地停了下來。 他,已經死了!太監們不會再去向他呈報我吟誦的詩。 忽然之間,在監視中,堅持了十一年的清晨舞劍,變得索然無味,我呆呆地拿著樹枝,竟然不知道該幹什麼。只覺得疲憊不堪,好似一直支撐著我的力量全消失了。 太監們都穿著素白的衣袍,他們沉默地跪在我面前。 我走進屋子,看著桌上的喪服。 大哥,幽禁至雍正十二年死。 二哥,幽禁至雍正二年死。 三哥,幽禁至雍正十年死。 八哥,奪爵抄家削宗籍幽禁,雍正四年死。 九哥,奪爵抄家削宗籍幽禁,雍正四年死。 十三哥,雍正八年死。 雍正十三年,雍正他也死了。 我慢慢地換上了喪服。大哥、二哥、三哥、八哥、九哥死時,他都沒有允許我服喪,這一次,我一起穿了吧。 深夜,高無庸鬼鬼祟祟地來了,他說:「皇上有口諭給十四爺。」 我依舊喝著酒,沒有下跪,更沒有接旨的意思,他生前我都不尊他,難道他死後我倒要跪了?大不了就是一杯毒酒。 高無庸全不介意,快速地說:「朕把你的金釵帶去地下了,還你自由。」 我剛聽到前半句,就氣得砸了杯子,壓根兒沒聽到他後半句說什麼。高無庸一刻不敢停留地向外走。我追了出去,太監們在門口組成人盾攔住我。我是被幽禁的人,哪裡有自由?高無庸也不再是皇帝面前的大太監,行事怎麼能不鬼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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