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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雍正十年。

  北風吹了一夜,扯棉絮般扯了一地大雪,整個紫禁城都變成了白色。

  承歡坐在炕上,詢問著昨兒值夜的太監。

  「皇伯伯夜裡可咳嗽了?」「咳嗽了幾回?」「睡得可實在?」「醒了幾回?」「早上胃口可好?吃了什麼?」

  一件件瑣碎的事情詢問過去,又一件件地叮嚀著。

  弘曆和弘晝結伴而來時,聽聞承歡親手做了糕點,兩人都笑,說道:「你把活兒都做完了,還要宮人做什麼?」

  承歡低聲說道:「自去年九月皇后娘娘薨後,皇伯伯胃口越發不行了,他脾氣又倔,明明身子骨兒不好,卻處處逞強,容不得外人勸一句,連太醫都不肯見。說是我親手做的,他倒還能多吃點兒。」

  弘曆和弘晝都無法做聲,在他們眼中皇阿瑪是心硬性冷,對己苛嚴,對他人更苛嚴,做事做人都過於冷酷,承歡卻把皇阿瑪當成了一個脾氣倔強好強的小孩兒,總想著如何去哄著。

  三人正說著話,雍正見完大臣歸來,看到弘曆、弘晝都在,臉板了起來,正想詢問他們的政事功課,可看到承歡,想起剛才大殿上商議的事,心裡一陣難受,面上雖還冷著,話卻懶得說了。

  弘曆戰戰兢兢地想稟奏先頭雍正吩咐他做的事情,雍正反倒說:「今日不談這些事情了,一場好雪,難得你們三個都在,讓人去攏了爐子來,熱上酒,聊聊家常。」

  弘曆未吭聲,弘晝先激動地嚷好,承歡也很是開心,吩咐了高無庸去仔細佈置。

  弘曆和弘晝在雍正面前都有些放不開,不過因為有承歡在,屋子裡還是挺熱鬧。

  承歡總是有辦法把一件很小的事情講得很有意思。弘晝也漸漸放開,陪著承歡說笑,兩人又說又笑,猜拳賭酒,吆五喝六地對嚷,雍正難得地一直微笑著,絲毫沒有拘束他們。

  吃吃喝喝,談笑了一個多時辰,承歡怕雍正累著,遂假借自己有些倦了,命人撤了桌子。弘曆和弘晝也告退而去,單留下承歡服侍雍正。

  承歡坐在雍正榻前,按照太醫傳授的法子,替雍正按壓著頭頂的幾處穴位。

  雍正八年,怡親王胤祥病逝,雍正九年,結髮妻皇后烏喇那拉氏又病逝,雍正身邊僅有的幾個親人全部凋零,他的性格越發古怪,即使咳血,也不承認自己咳血,更不許太醫給他看病,沒有任何人摸得清他的心思,也只得一個承歡能讓他展顏幾分。

  雍正說道:「今日,蒙古那邊上了一道奏摺,詢問婚期。」

  承歡恍惚了半晌,才想起來,自己好像已經定親了。她坐到雍正身側,說道:「皇伯伯,我不是不想嫁,但讓我再在宮裡待幾年。」

  雍正說道:「朕明白你的孝心,你是想照顧朕,不過朕身邊有的是人,你不用擔心。」

  承歡不吭聲,有的是人嗎?「九重三殿誰為友,皓月清風作契交」是誰寫的呢?就這還是前幾年寫的,如今連這樣的話都一句無了,只用沉默接受蒼天安排的一切。

  雍正盡力做了一個高興的表情,說道:「朕已經命人去準備嫁妝了,等春暖花開時,就送你出嫁。」

  承歡沒想到婚事已迫在眼前,悚然色變,立即跪了下來,說道:「皇伯伯,等我準備好,我自然會離開,現在,我不想嫁!」

  她語聲鏗然,雍正心下淒然。

  他看著她從繈褓中一點點長大,這些年她一直承歡膝下,他又何嘗真捨得她關山萬里,從此不得相見?他手放在承歡頭上,微闔著雙眼,淡淡說道:「前兩年,朕還怨怪你阿瑪明明是弟弟,卻先朕而去,令人痛何如哉,皇后走後,朕卻想明白了,你阿瑪先朕而去,才是老天善待朕,讓朕能妥善安排他身後的事情,免去他承受不能受的痛。他們一個個都走在朕前面,很好!走得很好!」

  死者眼睛閉上的刹那,一切都成了身外事,生者卻是日日活在悲痛中。如果非要一個人承受這些痛,那麼就是他吧。

  承歡眼中噙淚,央求道:「皇伯伯,你再留我幾年。」

  雍正說道:「替你妥善安排好終身大事,是你阿瑪的心願,伊爾根覺羅的王妃是你阿瑪和你……姑姑的好友,肯定會善待你,可天下事總難從人願,朕總要親眼看到你過得好,才能安心。如今,朕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你若現在過去了,有什麼不如意,朕還能給你做主。若再拖幾年,等朕走了,你的孝心倒是盡了,可你讓朕如何安心去見你阿瑪和額娘?」

  雍正一番話說得平淡之極,語聲都不帶起伏波動,承歡卻知道他實在是痛入肺腑。她眼淚簌簌直落,再不敢說不嫁的話,只是俯在雍正膝頭嚶嚶低泣。

  雍正面色淡然,輕撫著承歡的頭:「不要難過了,你一輩子過得好,讓你阿瑪和朕安心,就是你最大的孝心。」

  雍正眉宇間已頗有倦色,承歡怕他犯了心疾,不敢再哭,忙收了淚,壓下心裡悲痛,反尋些高興的話來說。

  叮囑了高無庸仔細服侍,承歡從殿裡出來,正低頭急走,卻聽到有人叫:「承歡。」

  她側頭,看到弘曆披著黑貂斗篷,立在空曠的雪地上。她不欲多說,匆匆想告退,弘曆卻問道:「皇阿瑪是讓你出嫁嗎?」

  承歡點了點頭,弘曆眼中有激憤,問道:「你告訴皇阿瑪你不願意了嗎?」

  承歡紅著眼圈說道:「我想通了,遲早要嫁的,我年紀也到了,一切都聽皇伯伯的安排。」

  弘曆沉默了會兒,說道:「我送你回去。」

  幾天後,弘晝才知道承歡即將遠嫁的消息。他沒有弘曆的內斂,竟然大著膽子跑到雍正面前大鬧了一場,質問雍正,紫禁城裡少年才俊多的是,為什麼要把承歡嫁到貧寒的塞外?難道是因為皇阿瑪打不過蒙古人,最近戰事吃緊,所以要犧牲承歡?

  雍正面對兒子的指責,如往常一般,看不出怒,也看不出不怒,只喝命他滾回去閉門思過。

  承歡在時,不少人都對她心有嫉恨,可真等她要走了,眾人反倒留戀起來,想著皇上以後若發怒,再沒有人可以軟語求情,也沒有人可以談笑間就化解掉他人的殺身大禍。所以,對承歡的遠嫁,倒是上上下下人人悲傷,看著像辦喪事多過像辦喜事,只有服侍承歡的老嬤嬤巧慧面容帶喜,興沖沖地打點所有行囊。

  三個月後,送親的隊伍從北京出發。

  清晨要走時,卻發現尋不到承歡,宮裡亂成一團,後來又發現弘曆和弘晝也不在,越發亂起來,查問了半晌,才確認他們三個竟已失蹤了一夜。

  直到日上三竿,弘曆、弘晝才帶著喝醉的承歡返來,弘曆面色溫和,恭順地跪在雍正面前,磕頭請罪,弘晝卻歪戴著帽子,倔強地盯著雍正,眉宇中帶著挑釁。

  雍正看看弘晝,再看看承歡,有一瞬間的失神。依稀間,似乎看到年少的胤祥猛地推開他書房的窗戶,斜斜跨坐在窗臺上,歪戴著帽子,笑講著如何灌醉了八貝勒府的小丫頭,得意于鬧得八貝勒府亂成了一鍋粥。胤祥語聲清亮,洋溢著旺盛的生命,就如夏日樹梢上沐浴著正午陽光的新葉。

  雍正面色清淡,不理會跪在地上的弘曆、弘晝,吩咐宮女送承歡上車。承歡卻甩脫宮女,跪在雍正腳下,抱著雍正的雙膝號啕大哭起來,一遍遍叫著「皇伯伯」,無論如何不肯離去。不要說往日得了承歡恩惠的人,就是不喜承歡的人都忍不住傷心落淚,雍正卻是一點兒反應沒有,反倒命宮人拖開承歡,把她塞進馬車裡,真正讓眾人見識到什麼叫面冷心更冷。

  在承歡的哭泣聲中,送親隊伍出發,離開了承歡出生長大的紫禁城,駛向她一點兒也不熟悉的蒙古草原。

  下午,承歡在巧慧懷中悠悠醒來,睜開眼睛,第一句就叫道:「皇伯伯?」

  巧慧柔聲說道:「我們已經出了北京城了。」

  承歡隱約想起來她大哭過,立即問:「我可有哭?」

  巧慧道:「哭了,哭得一群人跟著格格一塊兒哭,連五阿哥都偷著在抹眼淚。」

  承歡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昨兒晚上真不該答應兩位哥哥出去,看到我那樣子哭,皇伯伯心裡不知道要有多難受。」

  巧慧說道:「皇上看著格格強顏歡笑,心裡一樣難受,與其兩個都強忍著,不如一個哭出來。」

  承歡臉埋在巧慧懷裡,默默地出神。

  巧慧微笑著說道:「等格格去了草原上,就會明白皇上和王爺替格格安排這門婚事的苦心。」

  承歡問道:「姑姑喜歡那裡,對嗎?」

  巧慧神色有些黯然,說道:「奴婢不知道。奴婢跟在二小姐身邊的時日有限,她有時候很複雜,有時候很簡單,奴婢其實不大明白她心裡在想什麼,但她肯定希望你能離開紫禁城。」

  承歡把玩著手裡的玉珮。她生命裡最疼愛她的三個人都替她選了這門婚事,也許她應該改變態度,去期待蒙古的生活,只是,皇伯伯……那九重三殿內還有誰能真正體諒他一兩分呢?

  巧慧似知她所想,說道:「格格,皇上昨天私下召見過奴婢,讓奴婢轉告格格,切勿掛慮他,只要你過得好,就是你最大的孝心。」

  承歡又想落淚,卻盡力忍住。

  從此後,她已不再是承歡父輩膝前,可以任意撒嬌的小女兒,而是大清朝的和碩公主,蒙古的王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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