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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王喜聲音微帶著顫道:「我聽說,他被割了舌頭、剁了手後,被趕出了宮。」

  我猛地拉開門,扶著門框彎身嘔吐,王喜急急趕到身邊替我捶背。我搜腸刮肚地把中午吃的飯都吐了出來,胃裡嘴裡只是泛酸。

  王喜看我不吐了,忙捧了茶過來給我漱口,道:「姐姐回去請太醫看一下吧。」

  我擺了擺手,又喝了幾口熱茶壓住胃裡的酸氣道:「起先只覺得心悶,這會子吐出來倒好了。」說完把茶遞回給王喜就欲走。

  王喜道:「還是我送姐姐回去吧。」

  我道:「不用了,我們以後也該避下嫌,儘量少見面。我倒不妨事,可不能給你招惹麻煩。」說完,腳步虛浮地晃悠著回去。

  回屋後,覺得頭暈目眩,再難支撐,忙躺到了床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得天光漸逝,屋子慢慢黑沉。

  房門被輕輕推開,這樣不敲門就進我屋的除了胤禛再無旁人。心下百般滋味,到了面上卻只是閉目躺著不動。胤禛走到床旁俯身道:「怎麼這麼早就躺下了?晚膳也沒用,不舒服嗎?」說著想點燈,我忙道:「不要點燈。」

  胤禛輕笑道:「還是喜歡黑暗。」他坐在床側,問:「身子可好?」

  我道:「好著呢,只是下午多吃了幾塊糕點,晚上就吃不下了。」

  他道:「別只躺著,起來說會兒話,胃裡積了食,回頭也難受。」

  我依言爬起來,他幫我放好墊子,讓我靠好,自個兒也斜歪著,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我強打起精神陪他說話,幾次三番欲張口問他,卻顧慮到王喜,終又咽了回去。

  因為瞭解一些歷史,知道雍正對八爺等人的鐵血手腕,可除此之外,我的他是愛惜我、不會傷害我的胤禛。他即使行事偏激,也只因為愛恨強烈,想保護我們,可現在突然發覺,我心裡竟然對他開始隱隱有幾絲畏懼。我在小心翼翼地回話,不敢點燈,害怕他看出我的異樣。此時才真正明白十三爺的感覺,對十三爺而言,他如今首先是皇上,然後才是四哥,所以謹言慎行必不可少。而我今夜也開始仔細斟酌著說每一句話,小心地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情緒,面上卻還要裝出一切都是隨性。

  胤禛看我說話時精神總是不濟,問:「好似很困的樣子?」

  我笑道:「人家本就要睡的,被你硬拉起來,能不困嗎?」

  他笑說:「我放下手頭的事情特地來陪你說話,不領情,反倒埋怨我。好了,不擾你清靜了,我回去看摺子,你歇息吧。」說著起身而去。

  我在黑暗中靜靜坐了很久,聽著遠遠地敲了三更才忙扯了被子躺下,卻仍舊無法入睡,翻來覆去,眼淚又落下。

  自打從王喜處得知李諳達和張千英的事後,我整日就懶懶待在屋中,看書,臨帖,刻意地去遺忘整個外面的世界。如今臨的帖子都是胤禛特意寫給我的,我模仿他的字跡已有四五分像。練字時,常常會想起當年他送我的那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竟有很遙遠的感覺。

  西北戰事到了最後決勝負的時刻,養心殿經常通宵燭火通明,胤禛眼裡心裡全是千里之外的戰爭。二月八日,年羹堯下令諸將分道深入,直搗巢穴。在突如其來的猛攻面前,叛軍魂飛膽喪,毫無抵抗之力,立時土崩瓦解。清軍大獲全勝。

  捷報傳來,胤禛大喜,予以年羹堯破格恩賞晉升為一等公。此外,再賞一子爵,由年羹堯的兒子年斌承襲,連年羹堯的父親年遐齡都被封為一等公,外加太傅銜。年氏滿門聖寵如日中天。

  席間用膳時,胤禛還忍不住地談論著大獲全勝的戰役。我心裡嘲笑道,集中了大清幾乎全部的人力物力去打這場戰爭,十四爺之前已經在西北樹下了大清軍隊的威儀,羅卜藏丹津的反叛準備不足,倉皇起事,還是以彈丸之地對大清千里疆域,年羹堯但凡有些智謀,怎麼也該贏的。

  十三爺看我嘴角掛著絲譏笑,朝我微搖了搖頭,我對十三爺皺眉一笑,胤禛看到我和十三爺的表情,搖頭苦笑一下,收了聲,不再談論已過去的西北戰爭。

  一日,我正在屋內臨帖,承歡跑著沖進來,一下子撲到我身上。手中的毛筆晃了幾下,桌上的紙已被塗汙。我一邊推她,一邊笑道:「什麼事情這麼著急?」

  承歡瞪大雙眼道:「姑姑,他們在蒸人。」

  我說:「什麼?整人?」

  承歡用力點點頭道:「他們不肯告訴我,不過被我偷聽到了,皇伯伯命各宮近前侍奉的太監宮女都去看。姑姑,怎麼蒸人呢?像姑姑帶我去禦膳房看的那樣,蒸包子那樣蒸嗎?」

  我猛地從椅上站起,驚聲問:「你說什麼?蒸人?」說到後兩個字時只覺胃裡一陣噁心,忙忍住。

  承歡道:「蒸人呀!」

  我問:「你還聽到什麼?是誰?」

  承歡搖搖頭道:「就這些了。」

  想起王喜,心裡驚怕,立即向門外行去,承歡跑著要跟來,我忙道:「你哪裡都不許去,就在這裡待著。」承歡看我疾言厲色,只得噘嘴站住。

  我大步跑著出了屋子,往日守在養心殿外的太監宮女都不在,四處只有侍衛靜立著。不知隱在哪個角落的高無庸閃身到我身前攔住我道:「姑姑去哪兒?」我心下懼怕愈深,越過他就跑,他忙拽著我道:「奴才剛才看見承歡格格來了,姑姑怎麼不陪承歡格格呢?」

  我心中發急,猛地甩開他手,喝罵道:「狗東西,連我都敢拉拉扯扯,你有幾個腦袋?」他忙跪下磕頭,我立即飛奔而去。他在身後一路追來,卻再不敢碰我,只是不停聲地哀求。

  我心跳得好似就要蹦出胸膛,陣陣氣悶,向刑房狂跑而去。

  還未到跟前,就聞到空氣中彌漫著似香似酸似臭、令人作嘔的怪味。前面黑壓壓立滿了紫禁城內各宮有頭有臉的太監宮女和各處的掌事太監,全都臉無人色,有的全身抖動,有的癱軟在地,有的彎身而吐。

  我看到那口支在火上的大甕,胃裡翻江倒海地翻騰,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狂嘔起來,直嘔到胃中只余酸水、無可嘔之物時,才強撐著抬眼掃去,不敢看場中的大甕,眼光只在人群中游走,忽看到王喜涕泗橫流、癱軟在地的身影,一直提在嗓子眼的那顆心才嗵的一聲落下。

  再不敢多看,轉頭就走,腳下一軟,就要摔倒。一直立在一旁、臉色青白的高無庸忙上前攙扶我。我借著他胳膊的力站起,他求道:「姑姑就扶著奴才的手回吧!」我有意自己走,卻頭暈目眩無以成步,只得扶著他胳膊。

  我抑著發顫的聲音問:「是誰?」高無庸半晌無聲,我心中的驚懼悲哀憤怒一暫態再難控制,厲聲吼道:「說!我看都看了,難道還要我回去問嗎?」

  高無庸全身一個哆嗦道:「姑姑,您放過奴才吧,若被皇上知道,奴才死無葬身之處。」我心下疑懼不定,放開他的手就踉踉蹌蹌往回走。

  高無庸跑上前跪在我面前哭道:「姑姑回吧。」我沒有理會,繞過他依舊前行,高無庸跪爬著又攔到了我身前,磕頭哭道:「是玉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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