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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我腦子如被大錘砸下,那劇痛直刺向心臟,盯著遠處大甕,如厲鬼一般哭嚎道:「是誰?」高無庸頭貼在地面上道:「玉檀。」我五內俱焚,心神刹那墜入徹底的黑暗。

  待略微恢復神智時,感覺有人在輕撫我的臉頰,一下一下極盡溫柔,恍恍惚惚覺得自己仍是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小孩子,凡事都可遂心任意,不禁喃喃道:「媽媽,媽媽。」睜開眼睛滿心歡喜地看去,卻是胤禛焦灼喜悅的臉。刹那間竟是數百年時光,我愣了一瞬,問:「怎麼了?」話剛出口,昏厥前的一幕湧到心頭,胃裡噁心,卻再無可吐之物,趴在床頭只是幹嘔。

  胤禛半擁著我,輕拍著我背,我下狠勁推他,卻全身發軟,無半絲力氣,我哭道:「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他神色清冷中夾雜著傷痛,伸手握住我推他的胳膊。我哭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胤禛用力把我抱在懷裡,說道:「若曦,我們有孩子了。」我哭聲澀在喉嚨裡,抬頭看他,他點點頭道:「太醫剛診過脈,一個月了。」說著在我臉上輕吻了下,溫柔地說:「我們要有孩子了。」

  我無半絲喜悅,心中對他愛恨糾纏,盯著他半晌不動,他伸手捂住我眼睛,求道:「若曦,不要這樣看我。你不開心嗎?我們盼了很久的。」

  我傷痛難耐,俯身號啕大哭起來:「胤禛,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身子僵硬,輕拍著我背:「我知道!若曦,我這麼做都是有原因的。你先養好身子,我以後再解釋給你聽。」

  我哭道:「那是我妹妹呀!是我妹妹呀!」

  胤禛捂著我嘴道:「若曦,你當她是妹妹,她卻未曾當你是姐姐。我不是沒有給過她機會。」我狠命打著他的手,掙扎間,眼前發黑,身子頓時軟倒。他忙扶住我,我一面喘著氣,一面無力地推他。

  他道:「你不願看見我,我這就走。不過你好歹顧念一下自個兒和孩子。」說著叫了梅香、菊韻進來服侍,自己站起盯著我,我閉目不動,他轉身一步一回頭地緩緩而去。

  暈沉沉中似乎做了很多夢,碎裂成一片片,混亂錯雜,就如這麼多年的時光,仿似一瞬,卻又痛苦而漫長。

  春日時,玉檀坐在炕上替我繡手絹,我靠在一旁隨意翻書,偶爾幾聲清脆的笑語回蕩在屋中,融化了紫禁城中難耐的寂寞寒冷。

  我每一次病都是你照顧,帕子一遍遍換下,藥端到榻邊。那次兇險萬分再無求生意志時,是你在榻旁整晚整晚地唱歌,直到把我喚醒。

  浣衣局操持賤役,你不離不棄,費盡心思維護。將近二十年的姐妹情,這冰冷宮廷中一份始終相伴的暖意。

  我以為憑藉他的愛定可護你周全,讓你在紫禁城中不受傷害,卻不料是他如此對你。

  玉檀,從此後,這紫禁城中最後的一抹暖色消逝而去。

  ……

  梅香搖醒我,擰了帕子給我擦臉,才發覺夢中早已淚流滿面。

  天剛亮,就吩咐梅香去叫王喜來見我,梅香猶豫了下低頭應是後退出。

  不大會兒工夫,王喜匆匆而進,腳步虛浮,面色蒼白,眼眶烏黑,親眼目睹整個過程,顯然受刺激甚深。梅香、菊韻雖也面孔浮腫,可畢竟和玉檀無什麼感情,只是恐懼事情本身。

  梅香守在一旁,我道:「下去!」她遲疑了下,向外行去。我讓王喜坐,王喜肅容立於榻前,指了指簾外,我用口形無聲說道:「我故意的。」王喜恍然大悟,忙道:「奴才不敢坐,姐姐有事就吩咐吧!」

  我沉吟了會兒,強抑住心痛問:「玉檀當日……當日……究竟是個什麼狀況?」

  王喜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臉上皮膚抖動,聲音卻平穩地回道:「去得很快,沒什麼痛苦。」說著王喜眼淚已經滾落,他立即用袖子抹去。

  我捂著胸口問:「她臨去可有說什麼?」

  王喜一面回頭張望了下,從懷裡迅速掏出一個布條塞到我靠著的軟墊下,一面道:「一直微微笑著,沒有說話。」

  我用眼光問他,口中問道:「你可好?」

  王喜做了從門縫塞進布條的動作,又做了個他推門突然發現布條的樣子,一面回道:「奴才一切安好。」

  說完兩人默默無語相對,王喜道:「姐姐既然無事吩咐,奴才這就告退了。」說著未等我答話,已匆匆出去。我有心叫住他,卻又忍住。

  藉口想休息一會兒,摒退梅香、菊韻,放下簾帳,躲在榻上細看。布條上只短短幾行字,卻字字如刀般紮在我心上:

  求姐姐護我家人周全。玉檀自知大限將至,一直希望能有一日親口向姐姐解釋清楚一切,可如今再無機會,匆匆而就,無以明心跡,卻又忽覺一切話皆多餘,姐姐必能明白我的心。紅塵中一癡傻人而已!玉檀不悔!無怨!姐姐勿傷!

  我腦中似乎可以看到玉檀當日的急迫,躲在某個牆角,從衣服上撕下布條,咬破食指,匆匆寫就,塞進王喜屋中,沒多久她就被人捉去。

  玉檀一直告訴我她從未讀過書,只粗略認識幾個字,可今日看她的留書,字跡雖倉促,卻是一手標準的管夫人梅花小楷。非長年苦練和熟讀詩詞百家,絕不能有此清麗幽閒之意境。玉檀,你究竟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呢?

  梅香在外低聲說:「姑姑,十三爺來看您了。」

  我道:「請。」

  十三爺緩步而入,梅香向他請安,搬了椅子請他坐下後靜靜退出。

  十三爺細細察看了下我臉色道:「你身子本就不好,如今又有身孕,哪還禁得起自個兒作踐自個兒?難道你竟然恨皇兄恨得連孩子也不想要了?」

  我道:「我沒有。」

  他道:「既然沒有就應該好生保養調理。一則你現在的年齡才第一次有孕本就兇險,二則你身子一直有病,如今又動了胎氣。何太醫為了你,整日愁眉不展,苦思良方,皇兄也是憂心忡忡,你自己卻全不愛惜。皇兄怕你害怕,不願對你說這些,我本也只想勸你放寬心,可一看到你這個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索性和你挑明白,你若還想要這個孩子,就和太醫配合些。」

  我呆愣半晌,哀聲道:「我會盡力的。可是心痛難忍,你可能教教我如何讓心不痛的方法?自己妹妹慘死在所愛之人的手上,你可有方法讓我化解心中的愛恨糾纏?」

  十三爺低頭默了會兒道:「也許事實能讓你好過一些,但也許更讓你難過。」

  我苦笑道:「告訴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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