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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皇后搖頭道:「皇上過來時只說你心情不好,讓我來陪你說說話,不要讓你一個人悶在屋中胡思亂想。這些話我自個兒在心中憋了多年,今天實在忍不住才說了出來。當年我只是驚疑不定,猜不透究竟是為你還是為十三弟,或其他事情。後來除夕夜,看到皇上刻意一眼都不看你時,我才明白幾分。」

  他當年的痛苦絕非筆墨能形容,十三爺被囚禁,我被罰跪,他卻只能眼看著,他有尊貴的身份卻無力保護自己關心的人,也許唯有那冰冷的雨方能緩和心中的痛。早晨積聚在心中的絲絲不快漸漸化去,心裡只剩心疼憐惜。

  皇后道:「這些年,外人只道他是個富貴閒人,其實你在宮裡身子受苦,皇上卻是在府中心裡受苦。皇上做事情只按自個兒心意,從不管他人如何評價。他如今這樣,固然有他朝政上的考慮,可也是為了護你,不願把你放在最亮眼處,恨不能最好永遠藏住你。你在宮裡那麼多年,這些道理一點就明的。」

  我怔怔地發著呆,皇后神色也是有些不屬,說道:「我十多歲就跟了皇上,至今膝下無子無女,估計這輩子也不會有了,坤甯宮我是住得心驚膽戰,但看著你,我反而心安了。」

  我這才第一次細細打量皇后,才看到她華冠後藏著的淒傷,在後宮,沒有兒女依靠的女人只怕比得不到帝王的垂目更恐怖。我道:「你永遠都是皇后的。」我根本不記得雍正的後宮是怎麼回事,但我知道胤禛只會因為她犯錯而懲戒她,絕不會因為她沒有子女而忽視她。

  她笑了笑,說道:「看明白了你和皇上,我就已經知道了。我說這些只是希望能讓你心情好些,皇上也就不必憂心忡忡了。」說完起身道:「我知道你不願見我們,我這就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叫道:「皇后娘娘。」她回頭看著我,我道:「我沒有與你們爭的心,也不是刻意耍性子想要排擠誰,我只是有些事情,我……我自己也很煎熬和矛盾。」

  她笑點點頭:「我明白的,我留意了你將近十一年,若非清楚知道你為人,今日不會說這番掏心置腹的話。」說完儀態端莊地離去。

  還有兩日就是元宵節,往年此時宮中諸人都忙著掛花燈,準備歡慶佳節,今年卻因仍在喪中,花燈煙花都沒得賞。

  承歡這段日子與我親昵了很多,大概是我比較嬌縱她。不守規矩出格的事情,在我這裡都是一笑而過。她爬樹,侍候她的宮女太監急得蹦蹦跳,我卻在一旁看著樂,只囑咐她當心別摔下來。她撩起裙子追狗玩,一旁的老嬤嬤喝著命她站住,我卻趕忙支使人把老嬤嬤哄走,由著她和狗抱在一起滾爬。打碎了皇后宮中胤禛新賜的玉如意,嚇得躲在樹上不肯下來,我教她先把自己掐哭,再去抱著皇后的腿求皇后責打,皇后當然是不可能打她的,承歡又立即去胤禛面前說皇后待她有多好,把皇后誇得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皇后暗有的一絲不快也立即煙消雲散,見了承歡越發心肝寶貝的。三番五次下來,她個鬼精靈也知道惹麻煩時找誰最管用,誰會花心思替她遮掩、幫她說謊話。

  胤禛說了我兩次,說我不能這麼由著承歡胡來,再這麼下去,她哪天都敢把養心殿的瓦揭下來。我道:「那就讓人再放回去。」他盯了我一會兒,搖搖頭,未再多言。

  承歡和我在一旁看著小太監幫我們紮燈籠。究竟紮個什麼式樣的燈籠,承歡卻一直拿不定主意,一會兒說要荷花樣的,一會兒又說要孫猴子,兩人正嘀嘀咕咕商量,玉檀面色難看地匆匆跑來道:「姐姐,皇上要見你。」我囑咐了承歡幾句,忙隨玉檀而去。

  「什麼事?」

  玉檀道:「姐姐去了就知道。」我心下納悶,忙加快了腳步。

  進了養心殿,看見下方居然坐著的是八爺,心中大驚。胤禛雖未明說,但心裡卻不願讓我見八爺、十爺、十四爺等人,所以一直刻意地隔開我們,現在卻是為何叫我來?

  胤禛讓我起身後,躊躇了下,看著八阿哥道:「還是你直接和她說吧。」八爺臉色蒼白,眉頭緊蹙,平常總是含笑的嘴唇緊緊抿著,全無往日一貫的從容優雅,竟然透著幾絲慌亂傷痛。

  我緊咬著唇,雙手握拳,心裡萬分懼怕地盯著他。他深吸口氣道:「若蘭要見你。」

  我淚水立即狂湧而出,轉身就往宮外奔去,胤禛在身後叫道:「你能跑得過馬嗎?」

  我停住腳步,回身看向胤禛,八阿哥上前道:「已經備好車馬,我們這就走。」說著領頭跨步而去,我忙小跑著跟上。

  我跟在八爺身後跳上馬車,車前車後俱是侍衛。八阿哥垂目默坐,我捂著臉哭了一會兒,抬頭問:「多久了?」

  他道:「就三天前,之前一切正常,突然就病倒了。」

  我抹著眼淚問:「太醫怎麼說?」

  他彎身,手半捂著臉,半晌後,語氣沉痛地道:「當年小產後身體就再未恢復過來,又終年抑鬱,內裡早已是油盡燈枯,現在熬一天是一天。」

  我再也忍不住,側身靠在壁板上放聲大哭起來。行了一路,哭了一路。馬車停在府門前時,他道:「不要再哭了,她如今只是放心不下你,不要再讓她擔心。」

  我強抑著悲痛,擦乾眼淚:「我知道。」

  人未到姐姐屋子,巧慧已撲了出來,跪在我腳下只是無聲地落淚。我扶起她,眼淚又要出來,十八年未見,再相逢卻是如此情景。八爺在一旁吩咐丫頭道:「去打水來服侍姑娘擦把臉。」

  我擦完臉,又撲了些胭脂,對自己說,不要讓姐姐走得不安心,讓她放心離去,強擠出絲笑,問八爺:「這樣可好?」

  他點頭道:「還好。」

  我深吸幾口氣,進了姐姐屋子,揮手讓一旁服侍的丫頭都退出去,跪在姐姐床前,低低叫道:「姐姐。」

  叫了幾聲後,姐姐才緩緩睜開眼睛,看是我,嫣然一笑道:「我是在做夢嗎?」

  我湊近,臉貼在她臉上道:「不是。」

  姐姐低低一歎道:「我剛才夢見額娘了。」

  我順著她問:「額娘說什麼了?」

  她道:「額娘只是笑,笑得極美,她未生病前就常常那麼笑的。」

  我頭靠著姐姐道:「是極美。」

  姐姐道:「又開始說胡話,額娘去時你才出生未久,哪裡能記得額娘相貌?」

  我蹭著她臉道:「額娘又不會偏心,你能夢到,我自然也能夢到。」

  姐姐笑道:「上來陪我一起躺著,我有好多話給你說。」

  我忙脫了鞋,躺到姐姐身邊。姐姐輕歎道:「我知道我很快就能見著額娘了。」

  我抱著她沉聲叫道:「姐姐。」

  姐姐喃喃問:「你還記得西北嗎?」

  我道:「記得呢,怎麼可能忘得了?」

  姐姐閉上眼睛道:「我一直不喜歡北京城,一點兒也不喜歡。每次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西北的茫茫戈壁,在陽光下泛著銀光的雪山融水,還有長長的紅柳,經常劃破我裙子的駱駝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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