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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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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請若曦姑娘台鑒: 賤妾綠蕪,浙江烏程人氏。本系閨閣幼質,生於良家,長於淑室;每學聖賢,常伴馨香。祖上亦曾高樓連苑,金玉為堂;綠柳拂檻,紅渠生池。然人生無常,命由乃衍;一朝風雨,大廈忽傾!淪落煙坊,實羞門楣;飄零風塵,本非妾意。與十三爺結識,尚在幼時,品酒論詩,琴笛相來。本文墨之交,實綠蕪之幸!蒙爺不棄,多年呵護,妾一介苦命,方保周全。妾本風煙,與爺泥雲有別,雖潔身自好,然明珠投暗,白璧蒙塵,自當明志,何敢存一絲他想。然日前得信,驚悉十三爺忤怒天顏,帝發雷霆,將其禁於養蜂道,妾如雷轟頂,夜不能寐,思前忖後,淚浸衾枕。恨微身不能替之受難,十三爺金玉之軀,何能捱霜草之寒? 常思妾雖出身低賤,少讀聖賢,亦曉「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雖不能救爺脫拔苦海,唯願同爺苦難與共,若能于爺監禁處,做一粗使丫頭灑掃庭院,照拂起居,日夜侍讀。此願能償,綠蕪此生何求? 妾與姑娘,雖一面之緣,但常聞爺贊姑娘「有林下之風」,妾為十三爺事,求告無門。知姑娘為巾幗丈夫,女中孟嘗。必能念妾一片真心,施加援手。姑娘身近天眷,頗得聖寵。然此事難為,奈何妾走投無路,只抱萬一希望,泣求姑娘! 康熙今日心情好似不錯,我、李德全、王喜伺候著在御花園內散步。康熙走了一圈,坐于石凳上休息。神色祥和地目注著前方。恰是金秋,滿樹黃透的樹葉在陽光下仿似透明,片片都透著嫵媚。 康熙側頭對李德全笑說:「蘇麻喇姑最是愛秋季,說是『比春天都絢爛』。」 李德全躬身笑回:「正是,奴才還記得姑姑站在黃透的銀杏樹下笑著唱歌呢。」 康熙眼光投注在地上的金黃落葉上,嘴角帶著絲笑說:「是啊,她會唱的歌可多呢!就是草原上最會歌唱的夜鶯也比不過她。」說著,定定出起神來。 此時的康熙,心應該是柔軟的,他回憶起了年幼時的爛漫時光和記憶中的溫柔少女、婉轉歌聲。我定了定心神,上前跪倒,磕頭道:「奴婢講個故事給皇上解悶可好?」 康熙笑看著我說:「講吧,好聽有賞,不好聽就罰。」 我磕頭起身後,靜了一下,緩緩道:「西晉時,有一個叫綠珠的女子,是當時富豪石崇的家妓……」 康熙笑道:「這個朕知道,換一個。」 我又道:「有一個叫林四娘的女子,原本是秦淮歌妓,後又成了衡王朱常庶的寵妃……」 康熙淡淡道:「這個朕也知道。」 我靜了一下,問:「皇上,這些女子雖然不幸淪落風塵,卻俠肝義膽,為報知遇之恩,不惜以命相酬,她們是否也算可敬可佩?」 康熙點頭道:「不錯,都是節烈女子,勝過世間很多男兒百倍。」 我跪倒在地上,磕頭道:「皇上,如今就有一個願意為報相護之恩,願意以身赴難的奇女子。」我將綠蕪和十三阿哥多年相交之事娓娓道來,把我個人對綠蕪的感覺也細細告訴了康熙。康熙臉色淡然,難辨喜怒。我磕頭求道:「求皇上成全,讓綠蕪做個使喚丫頭,為十三爺灑掃庭院。」 康熙靜靜盯了我半晌,冷聲道:「你如今真是依仗著朕的寵愛,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情都敢做!」 我心中悲傷,並非為自己,求康熙時已經作好受罰的準備,只是心痛綠蕪和十三阿哥。我砰砰地不停磕著頭,求道:「皇上仁義為君,求皇上成全綠蕪的癡心,奴婢甘願受任何責罰。」 康熙起身怒道:「她的癡心還是你的癡心?責罰?我看就是朕往日太憐惜你了!」 說完並未讓我起身,提步而去,李德全趕忙跟上,王喜擔憂地看了我一眼,匆匆也隨了上去。我靜靜跪在地上,眼淚潸然而落。沒有用的!十三阿哥,你獨自一人如何度過漫漫十年?綠蕪,你對十三阿哥情根深種,他的每一點苦都刺在你心上,你何以自處? 從日頭當空跪到夕陽斜斜,從斜斜夕陽跪到沉沉黑夜。先時還能感覺到膝蓋酸麻疼痛,卻比不上心中悲痛,後來漸漸麻木,更是覺得一切都無所謂。淚已落幹,只余滿心淒涼。 王喜匆匆跑來,看著我歎道:「好姐姐,你怎麼這麼糊塗?十三爺的事情現在誰敢沾上,你怎麼就……」 我木然跪著,沒有理會。他歎道:「我師傅說了,他瞅著機會會替姐姐求情的,姐姐就先忍一忍吧!」說完,長歎口氣,匆匆跑走。 黑漆漆的御花園內,寧靜得只聞風輕撫過樹葉的聲音。絲絲寒意從腿上傳來,我摸了摸膝蓋,試著移動了一下,一陣疼痛,酸麻難動,索性作罷。半仰頭看向天空,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黑藍絲絨上顆顆水鑽,閃滅間如女子淚眼,綠蕪怕是正在暗自垂淚。孤寂一人的十三阿哥此時是否也只能抬頭邀繁星為伴?笛聲幽咽無人相知。 腿上的寒意漸漸遍佈全身,腹中饑餓,冷風一吹越發寒意侵骨,我瑟瑟縮成一團,盼望著快點兒天亮,黎明前最是寒冷,分外難熬。 待得第一線陽光打在燦黃的樹葉上時,整個園子刹那光彩煥發,隨之而起的還有唧唧啾啾的鳥鳴聲,此起彼落,歡騰不絕。我聽著這最天然的音樂,微眯雙眼凝視著陽光下金燦燦的樹葉,腦中卻忍不住地想著油煎雞蛋,嘴角不禁溢出絲苦笑,唉!真是殺風景,焚琴煮鶴不過如此。可肚子真是餓,風雅情調真的都是吃飽穿暖後幹的事情。 太陽漸大,我頭開始昏沉沉,不知道是餓的,還是跪的。緊閉雙眼,腦中一片虛空,再無餘力胡思亂想。 「姐姐,究竟怎麼了?」我無力地睜眼,玉檀正蹲在我對面。我搖搖頭,示意她離去。她帶著哭音道:「姐姐昨日一夜未歸,今早我才聽說在御花園罰跪。姐姐,究竟怎麼了?」 我道:「回去!萬歲爺如今正在氣頭上,知道你來看我,說不定會遷怒於你。」她蹲著不動,我斥道:「還不走?這才哪兒到哪兒,我的話你就不聽了?」她咬唇站起,默立了一會兒,轉身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我閉著雙眼跪著,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已遠去,從始至終只有我一人。 一直柔和的風忽然轉大,樹枝被風吹得喀嚓喀嚓作響。大風刮落樹上的黃葉,攪起地上的落葉。在漫天舞動著的秋葉中,轟轟雷聲由遠及近,漫天烏雲黑沉沉壓下來,天色迅速轉暗。我連苦歎的力氣也無,只是木然僵跪著。 幾道閃電如金蛇,狂舞著撕裂黑雲密佈的天空,陣陣雷聲中,豆大的雨點從天空中打落下來。不大會兒,又是一個霹靂,震耳欲聾。一霎間雨點連成線,「嘩」的一聲,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鋪天蓋地傾瀉而下。 我刹那間全身濕透,暴雨砸在身上,起先還點點都是疼痛,後來慢慢麻木,狂風吹過身子,激起一陣陣寒意。陰暗的天地間,似乎除了風雨就只剩下我,只有我一人面對著天地的狂暴肆虐,承受著它的雷霆之怒。我緊閉雙眼,躬起身子,任由萬千雨點砸落,我所能憑藉的不過是自己的背脊。 無邊無際的雨,陰沉的天色難辨時辰,身子不停地發抖,時間仿佛靜止,似乎這雨就這樣要下到地老天荒。 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我佝僂著背,胳膊抵著雙腿,手捧著頭,只覺得自己凍無可凍,身子僵硬,連發抖都不會了。感覺有視線盯著自己,迷糊暈沉中咬了咬牙,緩緩抬頭看去,不遠處,四阿哥手打黑面竹傘,直直立於雨中。自從十三阿哥被監禁後,這是我們第一次相見。 隔著漫天風雨,我們彼此根本看不清楚對方的表情,我卻能感覺到他傷痛驚怒的視線,兩人默默凝視著對方。昏暗天色中,墨黑的傘,深灰的長袍,在一片陰暗中只有臉色觸目驚心的蒼白。 他忽地猛一揚手扔掉傘,一步步走過來,靜靜立在我身旁。我凝視著被風捲動著身不由己打著圈的傘,在地上搖擺不定。 時間一點點過去,雨勢未變,狂風卷著暴雨像無數條鞭子,狠命地抽打著天地萬物。身子雖已冷透,心裡卻漸漸泛起暖意。這漫天風雨,有一個人陪我挨著!受著!痛著!熬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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