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桐華 > 步步驚心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我扯了扯他的袍擺,他蹲下看著我,陰沉晦暗的眼睛,冰冷一如此時的老天,手勢卻極其溫柔,幫我把粘在臉上的濕發撥好理順。我凝視著他道:「回去!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猛地把我抱進懷裡,緊緊地,大力地,壓得我肋骨硬生生地疼,可疼痛處卻泛著暖意,但又是絲絲淒涼絕望。我頭抵著他肩膀,淚水混雜著雨水從臉龐滑落,滲入他的衣服。

  一道閃電狂厲地在頭頂裂開,我一驚,頓然回過神來,忙抬頭欲推開他。在閃電的刹那明亮間,壓入眼簾的是持傘並肩立於雨幕中的八阿哥和十四阿哥。我一時腦中茫然,只是定定看著他們。

  四阿哥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緩緩放開我,立起,轉身。三人隔著煙雨對視。十四阿哥身穿青色長袍,手持青竹傘,面色沉靜,姿態漠然,隻眼中隱隱含著驚怒。

  白緞傘下,八阿哥一身月白長袍,袍擺隨風而舞,面色溫潤如暖玉,身姿淡雅若新月。人人都在這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陰暗中帶著幾絲狼狽,可他卻如暗夜中的一株白蓮,遺世獨立,纖塵不染。身旁雖有十四阿哥相伴,唇角甚至還含著絲淺笑,可飛揚的衣袂間仿佛披拂了天地所有的寂寞,勝雪的白衣下集斂了人間所有的寒冷。

  時間好似凝固,嘩嘩雨聲中,不知道過了多久,四阿哥轉開目光,一步步地從他們身邊走過,撿起仍在地上翻滾的傘,緩步離去,身影越去越淡,最終隱入風雨中。

  待他消失不見,十四阿哥沖到我身邊,抑著聲音道:「若曦,你怎麼敢……」話剛起頭,卻停了下來,只是握著的拳頭青筋隱現。八阿哥打傘走到我身邊,用傘遮住我,挨著我蹲下,淡淡目視著我。

  我低頭木然地跪著,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身心疲憊,一切都好似無所謂,打罰隨意。三人在雨中一站一蹲一跪,沉默無語。雨點打在傘面的聲音錯錯雜雜,一如三人的心情。

  過了很久,八阿哥歎口氣,拿了方巾替我把臉上的雨水拭去,道:「你就是不愛惜自己,也好歹顧念一下若蘭。她身子本就弱,你還如此讓她焦心?」我心中一痛,看向八阿哥,他道:「我已經吩咐了不許任何人傳話,可瞞得了多久?」我咬唇未語。

  潔白的袍擺拖在泥水裡,我下意識地伸手想替他挽起,他迅速一揮打開了我的手,兩人手輕碰,「啪」的一聲,他若無其事地收了回去。我在半空滯了一瞬,緩緩縮回了空落落的手。

  他又靜靜蹲了半晌,站起對十四阿哥道:「回吧。」

  十四阿哥沉默了一會兒,道:「八哥請先回,我有事要問她。」

  八阿哥說:「此事你我都無能為力,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頓了頓又說:「就是老四也只能眼看著而已。意氣行事不但於事無補,反倒可能更會激怒皇阿瑪。」

  十四阿哥說:「我只是有些事情要問個明白。」

  八阿哥靜默了一會兒,道:「棋局正在收關,眼前雖占上風,但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例子也不少。」說完,轉身而去。

  十四阿哥用傘遮著我,蹲下,默默瞅了我一會兒,在懷裡摸索了下,掏出一個小包遞到我眼前,示意我打開。我掀開小包,居然是幾塊芙蓉糕。不禁大喜,立即抓起一塊,塞進嘴裡。他急道:「慢點兒,這會子沒水,當心噎著了。」說著,躲開我還欲再拿的手,示意我咽下再拿。

  我趕忙吞下,他這才遞過來又讓我拿了一塊,我忽地驚覺道:「皇上沒准我吃東西。」

  他氣笑道:「吃都吃了,一塊和兩塊有什麼區別?再說,這麼大的風雨,誰還能跑這麼遠來監視著你?何況我特意藏在懷裡,誰能知道?」我一笑,忙接著吃起來。

  不大會兒工夫,幾塊糕點全都下肚,本來已經餓過頭,只覺得胃疼,但已無餓的感覺,這會子一吃,越發覺得餓起來,只得忍住。一日一夜沒有喝水,吃了幾塊糕點,突覺得嘴裡喉嚨裡都乾澀難受。頭探到傘外,十四阿哥想拉未拉住,我已經仰頭喝了幾口雨水,順手擦了下嘴,又縮了回來。朝著滿臉驚異的他嘻嘻一笑道:「無根之水最是乾淨,文人雅士可是專門存了煮茶呢!」

  他歎道:「我以後一定會時刻記住,你根本不是大家閨秀。」我微微一笑,他凝視著我問:「你這麼做值得嗎?」我盯著地面流動的水,恍若未聞。他定聲說:「回答我。」我仍舊沒有理會。他抓著我的肩膀搖了搖,軟聲道:「若曦,回答我,算我求你。」

  我訝然地看向他,他面色焦躁中夾雜著怒氣,卻又極力克制著。我心中一軟,回道:「我只做了我覺得應該做,和不得不做的事情,沒什麼值得不值得的。你如果非要問我原因,也許只能說,若十三阿哥面對相同場景,他一定會為我做同樣的事情,即使知道後果難料。」

  他深吸口氣問:「若是我,你還會如此嗎?」我看著他,沒有回答。他歎道:「我知道,你肯定又在想,換成十三哥,肯定不會問這樣的問題。他懂你!可正因為我不懂,才要問個清楚。若曦,告訴我真話,就算看在我們從小認識的情分上。」

  我柔聲道:「我沒有這麼想。不管是十阿哥還是你,我都會的。雖然和十三阿哥脾氣更為相投,可大家的情分是一樣的。」

  他唇邊綻開一個淡淡的笑:「那當日在草原上的那些事情,即使沒有八哥,你也會幫我的,對嗎?」

  我點點頭,看著他的袍擺道:「全濕了,回去吧!待皇上怒氣過了,一切都會好的。」

  他塞傘給我,我搖頭道:「早已濕透,難道還能更濕?再說,皇上可沒有准我打傘跪著。」

  他握傘立起,深看了我一眼,轉身快步而去,速度漸快,小跑著,大步跑著,身影迅疾消失,只餘漫天風雨。

  雨沒完沒了地下著,天漸漸黑透,天地間唯一的聲響就是嘩啦啦的雨聲。我身形晃動,身子忽冷忽熱,強撐著跪著,心裡只是惦記著,何時風雨才會停,天才能亮呢?意識逐漸恍惚,最後只有耳邊越去越遠的雨聲,身子一軟,一切陷入黑暗沉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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