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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康熙目注著十三阿哥漸遠的背影,忽露疲憊之色,對眾人淡淡道:「跪安吧!」說完起身,李德全忙服侍著出去。眾人低頭跪著直到康熙走遠後,才陸續起身靜默著退出。

  人漸漸都散後,八阿哥才起身,掃了眼仍然額頭緊貼地面而跪的四阿哥,又淡淡瞥了一眼直挺挺跪在地上的我,轉身慢步而出。九阿哥笑看了一眼四阿哥,又朝我笑點點頭,隨八阿哥出去。十阿哥起身看著我,走上前低低叫道:「若曦。」我沒有理會,他俯身欲扶我站起,我狠狠打開他的手,冷冷道:「走開!」

  十四阿哥立于門前,靜靜瞅著我和十阿哥,淡淡說:「十哥,走吧!她正在氣頭上,不會和我們說話的。」十阿哥靜默了會兒,轉身隨十四阿哥離去。

  等他們都走了,我起身走到四阿哥身旁,他仍然額頭貼地而跪,紋絲不動。我低頭凝視著他彎成弓狀的背,心中悲痛。我知道這個結果,甚至知道十三阿哥十年後安然得放依然心痛難耐,他在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面對這一幕,又不知道囚禁是否從此就是一生,是何等傷痛?更何況十三阿哥是為他而犧牲。

  半晌後,強忍著悲痛,蹲在他身旁柔聲說:「他們都走了,你也回去吧。」我等了半晌後,他依舊身如泥塑,一動未動。我深吸口氣,淡淡說:「你打算一直跪下去嗎?就能把十三阿哥跪回來了?」他背一緊,肩頭抖了幾抖,慢慢直起身子,看向我,眼神死寂卻隱有烈焰在燃燒,灼得人眼刺痛。我看著他胸前的茶沫,抽出絹子輕輕把粘在袍子上的茶葉拭去。

  等我拭完後,他靜靜站起,轉身,一步一步緩緩離去。我蹲著目送他的背影遠去。身邊少了慣常相陪的十三阿哥,他的背影格外淒涼。

  想著昨日夜裡還與十三阿哥舉杯對飲,今日就是生離。想著他挑眉而笑的表情,想起他策馬帶我疾馳在夜色中,想起我們暢談闊論,想起他草原篝火旁的祝酒歌,想起他長身玉立和敏敏對視的英姿,再想著那個狹小潮濕陰暗的養蜂夾道,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上,壓著聲音哭起來。空落落的陰沉大屋中,我獨自一人抱頭哭泣,只有回蕩在屋中的幽幽哭聲相陪。

  距十三阿哥被囚禁已經七天,四阿哥謝絕一切朝事,稱「未能及時發現、勸誡十三弟行為,讓皇阿瑪憂心傷神」,告罪閉門在家念經思過。八阿哥依舊舉止翩翩,笑如暖玉。我漠然請安,他微笑客氣地說:「起吧!」我帶著個恍惚的笑想,一切都變了,連以前看似平靜祥和的日子都一去不返了。

  輕扇著蒲扇,水已經滾了好一會兒,才猛然反應過來,忙扔了扇子,沖泡了一壺大紅袍,端起茶杯輕抿一口,腦中浮現出十三阿哥微眯雙眼品茶而贊的表情,從今後,誰為你煮茶,誰聽你吹笛,誰能讓你微展眉頭?

  篤篤幾聲敲門聲,我靜靜看向院門,卻沒有任何心思理會。過了半晌,又是幾聲篤篤聲後,門被推開,十四阿哥看著正坐于桂花樹下品茶的我,微蹙了下眉頭說:「人在,為何不答話?」

  我收回目光,又端了杯茶一飲而盡。他走到桌旁坐下:「你真就打算從此後除了請安問好,再不和我們說話了?能喝杯茶嗎?」

  我看著桌上的茶具不禁苦笑起來:「茶具都是你送的,能不讓你喝嗎?」

  他端起杯茶輕抿了幾口道:「若曦,知道你和十三哥好,可我們也是從小玩大的,你豈能厚此薄彼?再說,很多事情只是立場問題,並沒有對錯。」

  我淡淡問:「今日你是來說教的嗎?我沒有心情聽!」

  他輕歎口氣,從懷裡掏出封信給我,我眼光未動,依舊端著茶杯慢慢而飲,他道:「綠蕪為了見我,在我府邸側門跪了一天一夜才求得小廝為她通傳。」我一愣,看向他,他道:「綠蕪給你的信。」

  我忙放了茶盅,接過信,匆匆撕開。十四阿哥靜了一會兒冷聲道:「聽聞綠蕪在四哥府前也跪過,卻自始至終無人理會,她無奈之下才找的我,真是……」我抬頭盯了他一眼,他冷笑一聲,未再說話。

  我看完後,默默發呆。十四阿哥說:「你若要回信,就趕緊寫了,我帶出去給她,也趁早絕了她的癡心。」

  我問:「你如何知道信的內容?」

  他淡淡道:「綠蕪已經求過我了,我說皇阿瑪已經說過『沒有聖旨,任何人不得接近探訪』,更何況她這樣的要求?讓她絕了念頭。她卻仍然不死心,又求我給你帶信,她不說我也猜得到內容。本不想替她送這封信,可又實在可憐她一番心思,想著以你和十三哥的交情,也許你的話她能聽進去,你好生勸勸她吧!否則我真怕十三哥還沒什麼,她倒先香消玉殞了。」他靜默了一會兒,歎道:「綠蕪如今憔悴不堪,縱是我有鐵石心腸,看到她也軟了幾分。」

  我問:「你們真的沒有法子嗎?」

  他誠懇地說:「若曦,這事本身與我們並沒有利益衝突,如果能成人之美,何樂不為?難道我在你心中就真的如此冷血?辦不了,是因為皇阿瑪已有聖旨,現在看管十三哥的人都是三哥選出後,皇阿瑪親自過目後點頭准了的,再要添人,也肯定要皇阿瑪同意。可如今如果和十三哥扯上聯繫,免不了被皇阿瑪懷疑散佈謠言之事非十三哥一人之意。連四哥都忙著和十三哥撇清關係,何況我們呢?如今沒有任何人敢為十三哥說話的。」

  我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本就是你們做的,你們當然更是忌諱。其實一切都明白,只是總抱著一線希望。

  我出了會子神,轉身進屋,研墨鋪紙,提筆寫道:「奈何人微力薄,不見得有用,但必當盡力,靜候消息。」想了想,又加道:「照顧好自己身體,否則一切休提,又何來照顧十三爺之說?」寫完後,仔細封好信封。

  十四阿哥接過信後,看了眼我封得嚴嚴實實的信口,譏笑道:「你這是怕我看嗎?」

  我淡淡說:「做給綠蕪看的,女子間的閨房話,不想綠蕪不好意思。」他釋然一笑,揣好信後起身要去。

  我叫道:「十四阿哥。」他回身靜靜等我說話,我道:「吩咐一下守門的人,見到綠蕪客氣有禮些。」

  他道:「放心吧,已經吩咐過了,見不見在我,但不許他們怠慢。」我向他行禮。

  他笑笑轉身想走,腳步卻又頓住,臉色頗為躊躇。過了半晌才道:「有些話,論理我本不該多言,但……」

  我截道:「那就不要說了。」

  他盯了我一眼,一甩袖,轉身就走,快出門時,忽地停步,回身道:「不管你對四哥是真有情還是假有情,都就此打住吧,你是聰明人,無謂為難自己。」說完快步而去。

  我靜靜站了很久,拿起早已涼透的茶,一口飲下。原來不管再好的茶,涼後都是苦澀難言。

  拿著綠蕪的信,看一回,想一回,在院子裡不停踱步。思來想去,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成與不成只能如此。想著康熙當日的震怒,心下也是懼怕,可想著十三阿哥,想著他往日縱馬馳騁的快意,今日孤零零一人,再想想綠蕪的深情和才情,至少她可以陪十三阿哥彈琴、寫字、畫畫、吟詩,消磨度過漫長歲月。於她而言是這最大的幸福,于十三阿哥而言,是寂寞苦清日子裡的一點兒溫暖。這也是我唯一能為十三阿哥做的了。

  拿著綠蕪的信,又一字字讀了一遍,想起和十三阿哥間的相交相知,微笑著拿定了最後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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