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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正在這時,一隻手忽然握住了她。

  握住她的動作十分輕柔。

  她想也不想就反手一刀!

  那只手,仍然是輕柔地,捉住了她的手腕。

  一個聲音低聲道:「是我。」

  她不由自主地縮進了他的懷裡,顫聲道:「那個人……那個人在哪裡?」

  「就在你的面前。」

  他點燃火折,果見黑衣人默立在牆角,他手中有劍,殺氣卻已消失在無形之中。

  那人的右眼中有一道紅豆大小的血痕,目光奇特,反復打量著子忻。

  「傾葵常常提起你。」他忽然道。

  「他近來受了點傷。」子忻道。

  「我知道,」那人居然很客氣,「謝謝你照顧他。」

  接下來,一陣沉默。

  良久,那人問道:「這女人是你什麼人?」

  「是我的朋友。」

  「告訴傾葵我就在附近,讓他放心養傷。」

  「我會的。」

  「你的朋友很聰明,我不會和聰明的女人計較。」黑衣人淡然一笑,身形一閃,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們在巷中站立了片刻,月光幽然灑下。

  「他沒傷著你罷?」子忻一邊問,一邊點燃燈籠,在她臉上左照右照。

  那光十分耀眼,她眯起眼睛,道:「沒有。」

  他的手卻捏住了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擰來擰去查看。

  「幹嘛擰我的臉?」 他的動作那樣野蠻,她立即動了氣。

  「別動,這裡有血。」他從懷裡掏出個水壺,將水淋在手絹上,仔細地擦拭著她臉上的一塊血跡。

  她恍然想起黑衣人的劍曾經從她臉上一貼而過,大約是將沈輕禪的血也帶了過來。

  血跡消失,露出潔白的肌膚,他松了一口氣:「還好,沒受傷。」

  他垂頭看她的時候,鼻尖幾乎從她臉上劃過。她聞到他身上飄來的一道淺淺的藥氣,便瞪大眼睛,怔怔地盯著他的臉。

  他目光幽深,久久地凝視著她。

  氣息在彼此的唇間交錯,她不由自主地踮起了腳,使勁地揪住了他的領子。

  見她的頭仰得如此厲害,他的手只好從她的下顎一直滑到腦後,然後捧住她的腦袋,生怕她會摔倒。

  驀然間,她的鼻子猛地一酸,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一團水霧噴到他的臉上。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為了證實自己的無辜,她大叫了一聲,忙用袖子替他擦臉。

  「沒關係。」他淡淡地道。

  第十五章 回春堂

  她不好意思再死死揪住他的衣領,將他的頭往自己這邊拽,只好放開了手:「咱們快回去吧。」

  他點點頭,將燈籠遞給她:「上馬。」

  「哦。」蘇風沂答應了一聲,垂頭喪氣地爬上馬背。

  疏遠是那麼容易,頃刻間,他們又疏遠開來。

  「啊……嚏!」剛坐直身子,她又打了一個噴嚏。

  他脫下外套,扔給她。

  如果那是關心,他的動作顯得有些野蠻。如果說那不是關心,他又為什麼要扔衣服。

  她接過外套,還沒來得及穿上,鼻子一酸,忍不住沖著它又打了一連串的噴嚏。

  「我的手絹全濕了。」她拿衣裳堵住鼻子,嗡嗡地說道。

  他皺起眉頭,既而歎了口氣。他一共只有兩件上衣,只好將月白色的內衫脫下來扔給她。

  她的臉忽然通紅。

  他只穿了兩件上衣,全都扔給她之後,便像路上的酒鬼那樣打著赤膊。空氣冰涼,夜霧濕冷,地面上還殘留著雨水。這個打著赤膊的人一手柱著手杖,一手牽著馬,昂首挺胸,從容悠閒地走在大街上,神情坦然得宛如瓊林菀中的狀元。他有一張消瘦的臉,身上的肌膚已遠不如她們初次見面時那樣細膩蒼白,而是明顯露出風沙磨礪的痕跡。他的身體也遠比她想像的要健壯,卻仍顯瘦削,雙臂優雅而修長,和人打過架,肩上幾道淺淺的刀疤。

  「穿上衣服吧,很冷呢。」蘇風沂輕輕說了一句。

  「不冷。」

  無論怎麼看,他還是個孩子。她在馬上津津有味地打量著他,永遠記得癸水初至時子忻安慰自己的樣子:明明尷尬萬狀,卻假裝鎮定自若。在一張職業的面孔下,他用祭司般的眼神凝視著痛苦中的病人,喃喃地說出許多溫柔的慌言,仿佛自己是一張無形的濾網,每一次死神從中穿過,都要被迫留下一團黑色。

  也許黑色太多,即使在快樂的時候,他也顯得憂鬱,雙眉微蹙,一副苦惱的樣子。

  子忻很不容易快樂呢,蘇風沂心中嘆息。

  進了客棧,將馬牽回馬房,大廳裡只燃著兩隻小小的蠟燭。昏黃的燈光下,蘇風沂發現子忻褲腿的膝蓋處有一團掌心大小的血跡。

  她驚呼了一聲:「子忻,你受傷了?」

  「沒什麼,一點小傷。」他漫不經心地繼續往前走。

  「不是小傷,給我瞧瞧。」她一把拉住他,手往膝蓋上一摸。隔著褲腿她能感到膝蓋處明顯地凹下去一塊,上面纏著紗布,血從裡面斷斷續續地滲出來。

  她渾身一震,臉色蒼白地看著他,顫聲道:「你……你把你的膝蓋骨給了……給了他!」

  他拂開她的手,冷冷道:「這和你有關係?」

  「沒……沒有,可是……」她張著口,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覺兩眼發酸,心口發痛。

  「很晚了,去睡吧。」他漠然地說了一句,往樓梯上走去。

  走了兩步,她忽然揚起臉,一句話脫口而出:「這和我有關係。」

  驀地,他停步,轉過身來,問:「有關係?有什麼關係?」

  她聽見自己說道:「這條腿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難道是你的?」 以為她故意開玩笑,他雙眉擰成一團,盯著她的臉,目光森然。

  「當然是我的,上面有我的記號。」她一眨不眨地與他對視。

  那條殘廢的腿上滿是父親手術後留下的刀痕。多年來,他早已習慣忽略它的存在,而將手杖當作了自己的腿。

  如果實在要在上面找出一塊好看之處,那就是足踝上刺著的那個深藍色的漩渦。

  ——過了很多年,等我長大了,你還會記得我麼?

  ——難說……

  ——那你至少得記得這個漩渦,好不好?

  終於想起了什麼,沉默良久,他道:「是你?」

  那個六年前在東塘鎮裡遇到的小丫頭。

  ——那只是一次十分偶然的相遇,她的長相和名字他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之後他還遇到過好幾個同樣個頭的小丫頭,沒有任何一個在他的腦中留下過印象。只有每次洗澡時看見了這個漩渦,他才會想起曾經有這麼一個魯莽的丫頭,半個招呼也沒打,就在他的腿上刺了一個古怪的圖案。

  蘇風沂微笑:「你想起來了?」

  他當然想起來了,仍然覺得很生氣:「你不能隨意在別人的身上刺字,畢竟我不是一件古董。」

  「那時我只是個小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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