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迷神記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年紀小不是幹壞事的理由。」

  「不論你怎麼說,一件東西上面有我的記號,這個東西就是我的。」她開始蠻不講理,「我要你現在就做手術,把我的膝蓋骨挖下來,放回到這條腿上。」

  他根本不理睬她的胡攪蠻纏,問道:「倒要請教,那個漩渦是什麼意思?你家傭人身上是不是全都刺著一個漩渦?」

  「那個漩渦,」她咬著嘴唇想了半天,也沒聽出他的挖苦之義,反而認真地解釋,「是命運的意思。」

  「可想知道我對它的解釋?」他忽然道。

  她瞪大眼睛,用力點點頭。

  「不是命運,是自做多情。——以後這種事,你少幹為妙。」

  冷冷地擲下這句話,他漠然地越過她,緩步上樓,消失在了自己的房中。

  她的手上還抱著他的衣裳;身上,還披著他的長衫。她渾身冰涼地站在原地,用衣裳捂住臉,眼淚湧了出來。片時功夫便將衣裳浸濕了一大塊。

  她一直捂著臉抽泣,過了半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抬起頭時,她看見了唐蘅。

  「出了什麼事?一個人在這裡傷心?」他柔聲問道。

  「沒……沒什麼事。」她想忍住淚,淚水偏偏不停地往下淌。

  「來,坐下來。」他給她找來一把椅子,將胸口的烏木小像取下來,放到她的手中,「不願意告訴我就把煩惱告訴給阿青吧。阿青會保佑你的。」

  她的手濕漉漉的,裡面全是淚水:「阿青是你的神,只會保佑你。嗚嗚嗚……沒人保佑我,誰也不來保佑我。我無論做什麼都做錯了……嗚嗚嗚……」

  她一陣嗚咽,越說越傷心。

  「你若將眼淚滴在阿青的眼睛上,他就會看見你。真的。」

  她擦了擦眼睛,將小像放在手中仔細端詳:「為什麼阿青的樣子是只青蛙?」

  「是小時候我姐姐送給我的。姐姐給每個人都刻了一個,子忻也有。他早就弄丟了,只有我覺得它很靈驗,一直保存著。」

  「原來你還有個姐姐。」

  「是啊,我有兩個姐姐。一個叫阿爽,一個子悅。」

  「我有四個姐姐,兩個妹妹,還有八個哥哥。——沒一個是親的。」

  「阿青要我幫助你,你有什麼心願可以告訴我。」

  「我喜歡子忻。嗚嗚嗚……」她的聲音很小,像蚊子哼哼。

  「我幫你祈禱吧。」他將阿青放到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握在手中,閉上雙眼,喃喃低語。

  不知道是唐蘅的祈禱見了效,還是哭累了,蘇風沂終於平靜下來,想起了輕禪,不禁問道:「輕禪好些了麼?」

  「子忻去看她了。——他說今晚他要替她手術。」

  「你……你一直陪著她?」

  「嗯。」

  「她醒過來了麼?」

  「早醒過來了。」

  「我去看看她——天也快亮了呢。」她站起身來。

  「別去,子忻吩咐過,說手術時不能打擾。我原本在一旁還可以幫他一些忙,他連我也趕了出來。」

  蘇風沂悚然變色:「阿蘅,無論子忻怎樣不情願,我求你進去陪著輕禪,好不好?」

  唐蘅道:「為什麼?」

  「你說,子忻會不會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給她?」她戰戰兢兢地問道。

  「不會。眼睛若是挖了出來,就裝不回去,且不說是裝在另一個人身上。」

  「真的?肯定不會?」

  「肯定不會。」

  ——蘇風沂疑惑地看了唐蘅一眼。不知為什麼,同樣一句話,如果是子忻說出來的,她就堅信不疑;如是是唐蘅說出來的,她就難以置信。雖然她明明知道子忻只是一個江湖郎中,而唐蘅的母親卻是大名鼎鼎的妙手觀音吳悠,神醫慕容的得意弟子。就算他不曾認真習醫,耳濡目染之下,說出的話也錯不了太遠。

  她有些奇怪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違反常識的想法。等她抬起頭來再看唐蘅時,發現唐蘅正呆呆地盯著自己眉毛,好像在研究眉毛的形狀。

  她忽然明白了。

  因為他的一舉一動,太像女人。

  潛藏在這個判斷之下的是幾個說不清道不明仿佛人人都這麼想,一生下來就這麼以為的暗示:

  比如,男人就該像個男人。男人若像女人,這個男人肯定有毛病。

  比如,一個有毛病的人說的話,不能當真,也不值得信任。

  仿佛注意到她的疑惑,唐蘅淡笑:「你為什麼一直皺著眉頭盯著我?」

  「我盯著你了麼?」她揉了揉紅腫的雙眼。

  「難道我臉上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不是你,」蘇風沂道,「奇怪的是我的眼睛。」

  「別用眼睛想問題,要用腦子。」唐蘅淡淡地道。

  ***

  蘇風沂用這一夜剩下的時間縫了三個眼罩。

  從見到沈輕禪的第一眼起,她就認為她是個不需要男人照顧的女人。她的脾氣並不討人喜歡,自信得近乎橫蠻,而且滿臉滿眼都寫著「自給自足」四個字。一個女人若不容易受男人眼神的控制,對世俗暗示反應遲鈍,在犧牲二字上斤斤計較,會比別的女人多一份自由。

  所以,儘管沈輕禪高傲得好像馬蜂窩裡的皇后,神氣得讓身邊的人黯然失色,蘇風沂還是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她。喜歡她睥睨一切的神態,喜歡她大膽率性的做派。

  有些人經歷,有些人經歷著別人的經歷。

  當這個睥睨一切的人忽然滿臉鮮血地向她走來,且昏倒在她面前時,除了震驚和憤怒,她更感到某種幻覺的破滅。——仿佛有條鞭子一下子將她從振奮人心的江湖傳奇中趕出,趕入了一條殘忍、血腥、黑暗的窄巷。

  眼罩的質料是質地輕軟,有著椒眼紋路的素羅,分成淡青、淡灰、和純黑三種顏色。她點著一隻小小的蠟燭,盤腿坐在床上,一邊縫,一邊流淚,像深閨怨婦那樣陷入愁思,為莫名的心事哀傷。明明為輕禪難過,腦子裡反反復複的,卻全是子忻說的那些讓她難受的話,還有他打著赤膊,柱杖牽馬的樣子。她知道,無論表情如何冷漠,說話如何尖刻,她心中的子忻是柔軟的,是好欺負的。就像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

  胡思亂想中,清晨已悄悄來臨。

  她匆匆洗了一把臉,拿著眼罩正要去看沈輕禪,猛地一個人正好從輕禪的房裡走出來,兩個人幾乎撞在一起。

  不用抬頭就知道是子忻。

  他穿著一件灰濛濛的外套,手中拎著一個小小的藥箱。

  「早。」她聽見他打了一個招呼。

  她還在為他那句話生氣,便裝作不認識這個人,瞧也沒瞧他一眼,揚著頭從他面前走過,隨手將門死死關上。

  窗邊薄幕輕展,一縷晨光微微地透進來。沈輕禪安靜地躺在床上,左目上纏著一層白絹,白絹之下似乎掩著某種黑色的藥膏。她的臉腫得可怕,沒有受傷的那隻眼也跟著腫了起來。往日容顏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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