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左耳 | 上頁 下頁
四〇


  他的擁抱是那樣那樣的輕,若有若無,我手裡最後一塊蛋糕應聲而落。也許是殘留在指尖上的奶油讓空氣中忽然有了愛情的味道,於是我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良久,他放開我說:「跟我走吧。」

  我傻不啦嘰地跟著他,我們並肩走在將近午夜的上海大街上。這一帶不算繁華,再加上快下雨,路上已經沒有太多行人。雷聲和風聲一起起來,十一月的梧桐樹葉子還算密,在揚起的風裡發出急切的絮語。

  17歲的自己,曾經多麼渴望與他這樣並肩前行。我微微側目,看著他挺拔的鼻子,一刹那感到恍若隔世。

  又走了一會,他還沒有停且沒有方向的樣子,我停下來問:「我們去哪呢,再晚我就回不了學校了。」

  許弋停下來,漫不經心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天空。接著他迅速把我拖到樹下,用和夢裡判若兩人的柔軟的目光盯著我,一個字咬著一個字地說:「李珥,做我的女朋友!」

  雨水,就在這時候,滂沱地降臨。

  我用力把他推開。

  我的手一下子被他緊緊攥起來,放在胸口,動彈不得。雨水打在我的髻上,我拼命閉上眼,把自己的頭搖得仿佛中咒。

  他緊緊地,也如中咒一般把我弄得不能動彈,一個勁兒地說:「答應我吧答應我吧答應我。」我受不了。不顧一切地俯向他,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起來。

  他始終都沒有動一下,連顫抖都沒有。我的髮髻終於散落下來,一定是很醜陋地耷拉在我的腦袋上吧,就像一隻剛剛降生的章魚那樣的醜陋。

  我哭了。

  我終於還是哭了。我哭著用我的舊跑鞋狠狠踩他,它還是兩年前那雙,在大雪裡踉踉蹌蹌蠕動的那雙。他的手稍微鬆開一點,我便把它抽出來。

  「做我的女朋友吧。」他還在說,不過他的聲音已經變得溫柔,緊抓住我的手也終於放開了。我捂著腦袋蹲下身來,我懷疑我自己是在做夢。

  朦朧中他把我背起來,往學校的方向奔去。朦朧中,我又聽見他說:「我是不會喜歡你的。」朦朧中,吧啦抱著我瘦瘦的身子站在一邊,許弋被無數隻腳踢倒在地上,他的腦袋正冒著汩汩的鮮血……我的腦袋又重又疼,一切的一切,都像被扔進一鍋開水裡一樣,肆無忌憚地在我的腦子裡滾動起來。

  天翻地覆,不得安生。

  「來,雨太大了,我們到那邊去!」他一面喊著把我拖起來,拖到了一家商場的屋簷下面。替我拍打著身上的雨水,其實這樣的拍打是徒勞無功的,因為我們兩個人的身上都已經完全濕透了。

  我冷得發抖,突然想抽煙了,於是我請求他:「給我一根煙吧。」

  在心裡寥落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吧啦抽煙的樣子。她站在舞臺上低吟淺唱,然後她走下臺來,寂寞地低下頭點燃一根煙,火光照亮她臉的一刹,仿佛點燃所有的溫暖渴望。

  許弋問我:「你說什麼?」

  「我想抽煙。」我說。

  他從口袋裡把煙掏出來,雲煙,自己點了一根,又替我點著了。我顫抖著,煙很快就熄滅了,許弋再過來替我點,我推開了他。他的手突然扣住了我的五指。我下意識地把手移開,他又伸過來一把把我撈住。我轉過頭去,他嘴裡含著煙,固執地把我的腦袋扳正。

  我覺得自己矯情。於是情不自禁地在心裡派出一個小人。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你願意不願意聽我說?」

  「我不願意。」

  「我爸爸,因為貪污,坐了牢。」

  「我知道。」

  「媽媽得了癌症,去世了。」

  「我也知道。」

  他朝著我咆哮:「你這個小妖精,你到底還知道我一些什麼,你說你說!」

  我絕望地說:「許弋,請不要這樣。」我感到言語的無力,在他的面前,我瑟縮著什麼話也說不出。

  許弋平靜了一會,抬頭對我說:「你是一直愛我的,對不對?你不會騙我,對不對?」

  我還是沒有說話,把頭別向了一邊。

  他繼續握住我的手,說:「我那天去了醫院,我看你躺在那裡,你睡著了,我看了你很久,你的樣子很熟悉,有好長時間,我都沒有看過一張這樣熟悉的臉了。」

  我還是把頭別向一邊,雖然這個姿勢很難看並且很難保持。可我被他的話感動了,我終於保持不住情不自禁地轉頭的一瞬間,許弋的臉突兀地逼近,然後,咬住了、我的、嘴唇。

  我的心狂跳起來,我想推開他,他卻順勢把手覆在我手上面,緊緊地按在他胸口不鬆開。

  在那一個瞬間裡,嘴唇難以言喻地疼痛不堪,冰涼的手指貼在他脖子下麵溫暖的皮膚上。我想掙脫開,他反而更是按住。

  那個留在記憶裡優雅而沉靜的少年許弋呵,此刻蛻變成這樣一個執拗自私的男子。這是我的第一個吻,在陌生城市夜晚無人的滴雨的屋簷下,終於獻給我親愛的許弋。我流著眼淚完成它,心裡那麼疼那麼疼。

  很久以後我看到一本雜誌,上面說接吻時會把女人的手放在胸前的男人,才是真正愛她。

  那時我已經同許弋在一起,我們一起坐在公園的椅子上,我看到這句話的時候獨自笑起來,他從椅子的另一頭坐過來,環住我說:「你看到什麼好玩的了?」

  「沒有。」

  「有。」

  「說了沒有就是沒有。」

  「就是有!」他用手捏著我的兩頰左右晃動,接著嚴肅地說:「你越來越胖了。耳朵豬。」

  「你才是豬。」

  「耳朵豬,豬耳朵。」他為他的順口溜洋洋得意,笑得肩膀一直抖個不停。

  說時遲那時快,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肩膀上狠狠扒拉了一口。

  「啊——」許弋同志仰天長嘯起來。

  「此豬待宰。」我抽風般地回敬。既而笑嘻嘻地翻了個白眼,繼續看我的書去了。

  就這樣,我終於成了許弋的女朋友。

  這好像是一件預謀已久的事情,等到成功的那一天,我卻有種莫名其妙的不安。而且隨著時日的增長,這種不安開始越來越強大,有時候稍不小心,就會將整個自己完全淹沒。有一天,許弋在電話裡對我說:「李珥,在這個世界上,也許你不算最美的女孩子,但你一定是最美好的女孩子。」

  我把手機從右耳換到左耳。低聲請求他:「請你再說一遍好嗎?」

  他也許說了,可是我沒有聽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