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沙漏Ⅲ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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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的兩盞檯燈現在只有一盞亮,昏暗燈光下,我清楚地看到我媽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眼神之空洞比米砂小姐看到我時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然後,她把嘴裡的西瓜籽吐在那半個瓜殼裡,把西瓜殼用力的放在床頭櫃上,緩緩躺下,閉上眼,好像一下子睡著了。 「你媽病了。」我爸站在床邊,扇著一把巨大的蒲扇,故意很大聲地說:「都是想你想的。」 我想說:「都是想前想的吧。」但我忍住了。我可不想我爸手上的那把大蒲扇直接送到我臉頰上。於是我在大媽的示意下,在我媽的床邊坐下了。所有的人都很有耐心,包括我媽,她裝睡裝得我都以為她睡了,仿佛還聽到她的鼾聲。終於,我媽把眼睛睜開了,她側頭看了我一眼,忽然把頭仰起來,壓低了聲音說:「你是回來給我送終的嗎?」 「胡說什麼呢?」我有點被她毛骨悚然的聲音嚇住,安慰她說,「我在外面很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忙?」她的眼睛又睜開了,頭仰的更高,幾乎和床面呈六十度,一雙眼睛直盯著我看,看得我心裡直發毛,毛得我就快要尖叫出聲的時候她再度發聲,「忙什麼?」 我把一顆心按回去,維持著我的耐心說:「等你病好了,我慢慢跟你說。」 「老娘沒病!」她忽然俐落地從床上坐起來,嚇了我好大一跳。然後她忽然迅速地操起床頭櫃那半個瓜殼,對著我爸的大蒲扇直砸過去——「老娘要是有病,都是被你這些龜兒子們氣的!」喊完這一句,她又直挺挺地睡了下去。 我爸灰溜溜的撿起地上摔成八塊的瓜殼,走到屋外去。 哦,我的媽咪。大媽說錯,她不是腦子不清楚,她已經瘋了。就算沒瘋,我看離瘋也不遠了。我無可奈何的看了看手腕的表,這時已經是淩晨兩點鐘,我終於感到無比的困倦,我起身,走到陽臺上,深吸一口氣。 我一直覺得,這個城市最美的月亮還是西區的,因為西區沒有高樓大廈,也沒有化工廠和造紙廠,月光最慷慨無私,可以盡情地灑到每個角落。但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也許連它也覺得累,所以躲起來休息了吧。所以,在這個世界上,誰要是硬要勉強誰,那他就是名副其實的傻逼。爸爸出現在我身後,手上端著一杯水,遞到我手裡說:「你媽賠了四十幾萬,還沒緩過勁來。」 雖然我一直都是一個愛錢如命的人,但此時此刻,我真希望我有四十幾萬,那麼我會全掏出來給她,別說四十幾萬,四百萬又算得了什麼呢? 只可惜很多時候,想要慷慨也要真有那個資本。 「回來就好了。」大媽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走了出來,她歎著氣對我說,「不要再去什麼北京了,我讓你大伯在公司給你找件事做,在家安安分分的過日子,也陪陪你嗎。在外面有什麼好,想想你姐……」 說到這裡她停住了,又要開始抹眼淚了。自身難保的我對她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只能把頭扭到另外一邊去看黑漆漆的天。還記得以前我媽最喜歡的一句話就是:「等哪天天上掉下錢,我就給咱家買個……」搞得我在十歲以前,一直以為天真的會下錢的,靠。 我的手不由自主的放進口袋裡,觸到放在那裡的冰冷的意境被我關掉的三星手機,想到北京生死未卜的阿布和神秘莫測的吳明明,心亂得像一推無論無何也解不開的毛絨球。 我只知道,此時此刻,我多麼希望——天會下錢,人卻永遠不會長大。 這是一個讓人痛苦的希望,所以我決定停止一切思想,睡覺。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婉轉的鳥鳴聲驚醒的。我在這裡住了十幾年,從來不知道清晨有這麼好聽的鳥鳴聲。所以醒了好幾分鐘了還疑心自己還在夢中。比起北京那個又髒又亂租金亂貴的小屋,我第一次感覺到被我在心裡詛咒了很多年的家的珍貴。我爬起身來,走到屋外,發現媽媽還躺著,老爸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抽煙,煙頭不知道是早上的還是昨天累計起來的,反正一個煙灰缸已經堆得滿滿的,再也沒有空隙。我走過去,替他把煙灰缸倒掉,他拍拍沙發,示意我坐下來。 「別抽了。」我拿起他的煙點燃一根,在他身邊坐下說,「抽太多對身體不好。」 「好。」他聽話地說,「不抽。」 「她這樣多久了?」我指指裡屋。 「就這幾天變得嚴重。」他說,「你大伯找了醫生上門來看,好像也沒什麼起色。整天就這樣怪頭怪腦的說些瘋話,也不知道能不能好起來,噢!」說到這裡,他深深歎了口氣,忽然用手用力抓住頭髮,埋下頭,當著我的面,嗚咽起來。我看著他抽動的肩膀,聽著他的嗚咽聲,慌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爸是個硬氣的人,雖然比起我那發財的大伯,大家都覺得他沒用,但他啥也沒求過我大伯,要不是為了我媽,他也不會答應讓我去北京當什麼明星。從小到大,我沒見他哭過一次。 我覺得悲傷,更多的是洩氣。我把自己的煙頭也按滅,從抽紙盒裡一下抽出了數張紙,急急地塞到他手裡。 在生活的重擔面前,我幫不了他。 我是個不孝女。 蔣藍(11) 我站起身來,沒有跟躺在家裡的媽媽靠別,拎著我的包,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家門。 還是要去面對我該要面對的一切,不管結局是如何,不再給他們曾加任何的負擔,是我必須要做的最最重要的事。 我抬起頭看了看澄澈如水晶的藍天,然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揚起頭,挺起胸,加快了腳步。藍色高跟鞋因為連續穿了太長時間,已經磨破了我的腳根,但是我卻沒有一次走得比這一次更加優雅個高貴,更加勇敢和堅強。 當我再回來的時候,一切絕不會是如此的亂七八糟,我保證。從幼稚園其我就知道,我是一個人緣尤其是女生緣糟糕的女生。為什麼丟手絹的時候從沒有人丟到我身後?為什麼午睡時只有我一個人睡過頭只有老師才肯來叫醒我?我沒有一起玩芭比娃娃的好姐妹,沒有一起上學放學回家的朋友,唯一的夥伴就是成天一聲不吭只會盤弄樹枝之類的阿布。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理所當然把這一切理解為嫉妒。美女就是走路摔一跤都會讓醜女們感到分外痛快,我不要太瞭解太明白。這個時候,我就要適時地改走「超然脫俗」的路線,來配合她們無比嫉妒的心理和躲閃不及的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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