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沙漏Ⅲ | 上頁 下頁
二十


  「很久了。」說完,他推開我,徑直朝前走去。那一瞬間,我對他的所有不滿都變成了同情,對米砂的嫉妒也變成了些許慚愧。我追上去,想安慰他兩句,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夜深人靜,社區門口沒有一輛的士。我穿得不多,在風裡微微發抖。其實我也不知道,是因為冷而發抖,而是因為一些我無法接受的殘酷的事而戰慄。我的心情就像是曾經在吳明明家裡看到的一個破碎的美麗花瓶。那個花瓶在吳明明一次家宴時被她一個喝醉酒的朋友不小心碰碎了,當時我也在場,聽說那個花瓶值十八萬。我喜歡它,買不起它,只能看著它。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無法接受它落一地時我內心無法收拾的淒涼和惋惜。

  終於來了一輛車,他拉開車門坐進去。在我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轉頭對我說:「來吧,我帶你一程。」

  我好想得到某種原諒般,立刻迎合地坐上了車。

  一路上,他在前排,我在後排,我們都沒有說一句話。他沒有問我去哪裡,而是直接對司機說:「先去香山花園。」

  那不是我家。那是我大伯的家。我的家在西區,全市最破最髒的地方。當然這不怪他,還是高一的某一天晚上吧,我們在學校排戲,晚了,他送我,我就直接報出了這個地名。我一直都是如此的虛榮,沒有辦法。記得那天,我在香山花園下了車,然後慢慢的走回了自己的家,心裡不是沒有酸楚的。我從小就希望自己是個公主,做不了公主,就力爭去假扮一個公主,假扮到連自己都信以為真的地步,可是現在,瞧我都得到了些什麼呢,除了身上僅有的幾百塊錢和一個完全沒有未來的人生,我就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就連瘸了退的王子,也要比我強上一百萬倍。

  這麼一想,我剛才對路裡的所有同情又忽然都沒有了,因為全留下給我自己都不夠用了。我在香山花園下了車,他把頭從前窗伸出來對我說:「再見啊。」

  「你的電話?」我問他。

  他笑了一下說:「我一直沒用手機。」

  呵,不願意說就算了,本來也是邂逅,我也不指望以後還能有什麼交集,於是微笑著點點頭,站在原地,看著計程車消失在我的視線裡。我轉身推著我的箱子往大伯家的反方向走去,毫無疑問,我當然不想去大伯家——假如被大伯知道我終於死回了家,以後要再想去北京,估計插翅也難飛。

  這樣想著,我拉緊我的包,一步步往社區門口走去。

  這是,忽然從側門拐進來一部小轎車,車前燈豁然大亮,直再我臉上晃動。我躲閃不及,連忙伸手遮住臉,快步往門口走。可是那輛古怪的車繞過一個小花圃,直向我的身邊開來,更為古怪的人呢,它居然在淩晨時分的居民社區裡大聲鳴喇叭。我更加慌亂的躲避,心裡有了不祥的預感——難道,是大伯?

  想逃已經來不及,車子終於在我面前緊急刹車。裡面的人把窗子搖開,對著我大喊:「藍藍!真的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的眼睛剛剛被光線刺痛,好不容易才從睜眼瞎的狀態裡緩和過來,慢慢看清了眼前人。

  果然,是我大伯。

  很快從車下跳下來另一個人,矮胖的身材,熟悉的髮型,她踩著皮鞋咚咚咚走到我面前,一把狠狠抓起我的胳膊,說:「死丫頭,你媽找你都快找瘋了。你這些天都去哪裡了?」

  「沒去哪裡。」我蒼白地答。我認出來了,這是我大媽。她還跟以前一樣,除卻更老了些,她的眼睛仍然跟以前一樣閃爍著精明的光澤,可憐的老太婆,這麼大年紀了,也難為她整天陪著我的大款大伯華天就地地應酬到這麼晚。

  「快上車,我送你回家去。」我仍然沒回過神來,她已經抓起我的胳膊,激動地說,「我們剛從你家出來。你不知道吧,你媽買的股票大跌了,天天在家鬧著要自殺,腦子好像也不清楚了。今晚又是要跳樓什麼的,我跟你大伯好說歹說才把她按住,啊呀呀,怎麼這麼巧被我們看到你,你回來得正好!」

  哦,我那要錢不要命的媽咪。我完全相信大媽的話。腦子不清楚了,是的。我為什麼不信呢?在她當年信誓旦旦地告訴我算命的說我一定會遇上貴人的時候我就悲哀的料定,她遲早都會得老年癡呆症。

  世界上還有比我更毒的烏鴉嘴嗎?

  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命苦的美女嗎?

  我的手機就在這時候沒命的鬼叫了起來,打電話的人是吳明明,我剛剛接起來,我就聽到她在那邊尖聲叫著:「你要是再不給我滾回來,你就死定了!」

  「怎麼了?」我的大腦在接二連三的刺激裡,還沒來得及回復正常,只能癡癡的毫無感情的問道。但吳明明並沒有理我,喊完那句話,「啪」的一聲,電話被她掛斷了。

  這一聲「啪」和大媽把握狠命地往小轎車裡一推的動作,終於讓我稍許清醒了些。我花了三分鐘審視了一下我現在的狀況,才有無限的悲哀感覺從心裡緩緩蔓延開來,讓我恨不得在淩晨時分的小城裡,打開車窗跳下去——一了百了。

  只是大媽反復瞭解我的意圖似的,一直警惕的握著我的另一隻手,好像她以鬆手,我就有可能隨時再消失一般。

  我萬能的上帝啊神啊菩薩老大爺啊,雖然我知道這世界變化快,但能不能,能不能再給我一點時間,再發生一些我不能接受的新事件呢?

  算我求你了,行不?

  如果在你的想像中我和我媽咪相見的場面一定是抱頭痛哭淚流成河驚天動地其鬼神的話,那麼很抱歉的告訴你:你的丫丫水準真的是一般般,太落俗套了。

  她半夜三更,我像犯人一樣被我的大伯大媽押解進我媽的房間後,我的心一直在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那種感覺,就像早孕少女被推進了小診所的手術臺一樣。不過你別誤會我也這樣的經歷,我雖然外表奔放熱情,內心卻是個清白可靠的女子。我之所以這麼比喻是因為我曾經演過一台這樣的小話劇,在裡面演這樣一個可憐的女生,吳明明不放心我,再三給我說戲,揮舞著雙手要我撲通撲通地再做出滿臉的害怕和後悔,那時候的吳明明對我滿腔熱情,可是我對不起她,話劇最終給我演砸了,我在心怎麼撲通撲通也撲不起來不說,想到吳明明給我說戲時的樣子,我還笑了場。我後來想,這也是吳明明放棄我的原因之一吧,她並沒有看到我的天賦反而扼殺了它,這簡直是一定的。

  大媽用力推了我一下,我才從無邊的神遊中解脫出來。之間我媽穿著一件薄薄的好像T恤又好像長裙的睡衣,盤腿做在床上,她一手抱著半個已經快被掏空的西瓜殼,一手拿著一根銀色的勺子,伸進瓜殼裡狠狠剜了一塊西瓜,放進嘴裡,響亮的嚼著。

  我又在亂想著:這樣的季節,能買到西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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