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沙漏Ⅲ | 上頁 下頁


  老闆壓根不理會老娘的酷,反而比我更酷地說:「喝吧,今晚喝多少,都我請!」

  既然這樣,不喝白不喝。我把錢揣進自己的口袋,一杯一杯地喝著,開始了我守株待兔的生涯。

  淩晨一點的時候,我已經醉得不輕,然而,我等的人還是沒有出現。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走出酒吧的大門。北京秋天清涼的微風吹著我的臉,我忽然想起孟夢,想起她對我說:「我媽病了,需要人照顧。」

  我忽然很想我媽。我不知道她好不好?我已經很久沒有聯繫她,在我混出來之前,我覺得我沒有臉聯繫她。我還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能見到她,我也不知道當我再見她的時候,她會不會撲上來撕扯我罵我是個不孝女。想到這裡,我悲從中來,趴在街邊的一個欄杆上嚎啕大哭起來。

  我已經很久沒這樣哭過了,哭讓我舒服,讓我從頭到腳地暢快。我就這樣一個人走在北京的街頭,邊走邊哭,邊哭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走到了阿布的家門口。

  阿布也是租的房子,在六樓,一個小開間。好幾次我無家可歸的時候,都是呆在他這裡過夜的。我躺在他的小床上,他躺在茶几前的地板上,一男一女清白如水,說出去都不會有人相信。其實阿布家條件不錯,他爸是軍官,只是他不走正道,所以被他爸從家裡趕了出來。性子比我還要倔的阿布最背時的時候替人洗過車,在街邊賣過盜版CD,替速食公司送過外賣,但他從沒有回到家裡跟老爺子要過一分錢。從這點來說,我很佩服他,他很有點兒男人的硬氣。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也有最丟人的一面,比如,在面對莫醒醒那個妞的時候,我看他就丁點兒也硬氣不起來。

  不過別誤會,我今天來找他,不是要跟他借錢。而是因為,在北京,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在這個寂寞失落的夜晚,我想找他陪我繼續喝。

  我手軟腳軟地爬上六樓,用力地擂門。可是,半天也沒有人來開門。我掏出手機打阿布的電話,竟然已經停機。我沒力氣了,坐在樓梯上喘氣的時候對門的姑娘回來了,她側身走過我的時候問我:「你是找對門的嗎?」

  「嗯。」我說。

  「進醫院了。」她說。

  「為啥?」我騰地站起身來。

  那女的指著樓下說,「就在這樓下飆車,摩托車,說是他自己改裝的,時速可以多少多少,正跟人賭呢,結果撞牆了,頭部重傷,流了好多血,我親眼見到的!」

  「什麼時候的事?」我聲音都抖了。

  「好幾天了。」她說,「你是他朋友吧?我好像見過你。」

  「嗯!」我拼命點頭。

  「快去醫院看看吧。就離這裡不遠,出門往西走幾百米那家,」她說,「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呢。」

  聽她這麼一說,我的酒徹底醒了,撒腿就往樓下奔去!

  有件事我一直都不想承認。那就是——阿布,其實,是我的初戀。

  這應該只是屬於我個人的秘密。

  記憶中,西落橋邊心靈手巧的阿布和現在的他判若兩人。那時候的他乾乾淨淨,剪一個小平頭,有很多的變形金剛,會編葦葉口哨,做坦克模型,疊可以飛得高高的紙飛機。我對他的崇拜雖然談不上猶如滔滔江水,卻也是心裡的一股暗流,日日湧動著新鮮和快樂。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時我還有一個情敵,就是後來和我成為死敵的莫醒醒。為了讓她離阿布遠一些,我不惜把我自己最喜歡的洋娃娃送給了她。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我是一個為了愛情可以犧牲一切的賤女人。只是後來我們都長大了,他去了北京,我們再也見不著面。而我也遇到其他讓我心動的男孩,這份感情才慢慢地被我自己藏了起來,藏到自己都不願意觸及的靈魂深處。

  年少時的清純本來就是個奢侈的夢。我願我已經忘記了那些,再也不用想起。可是,當我看到滿頭包著紗布,靜靜躺在那裡的阿布的時候,往事還是一幕幕地閃回,不容阻擋。我想起他把那個巨大的燕子風箏放到我手裡,在我耳邊輕聲說:「來,我們試試,讓它飛到天上去。」我想起他異想天開跑去種假劉海,滑稽到可以去死的衰樣。我想起他在莫醒醒家的樓下打坐,扯著嗓子大喊「莫醒醒我愛你,再見你一面讓我死也願意」時的英雄氣短……

  過了很久,我問了護士一句廢話:「他還活著嗎?」

  護士像看怪物地看著我,良久才答:「是。」然後說,「你是他什麼人?」

  「朋友。」我說。

  「送他來的人都不見了。」護士說,「你最好通知一下他的家人,讓他們趕緊來醫院交錢,否則……」

  接下來的話她沒往下說,當然我也不想聽。

  我輕輕地握住阿布垂在床邊的手。想像他忽然從床上坐起來,精神矍鑠地對我說:「餓了,走,去整點烤串吃吃!」但他沒有,他只是乖乖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像一隻被打過鎮定劑的猴子。

  「你能找到他家人嗎?」護士低聲問我。

  「還是他醒來你問他吧。」我說。

  我沒有撒謊,除了知道他爸是個軍官之外,我對他家的情況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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