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沙漏 | 上頁 下頁


  白然,我的母親,我偉大的英雄母親,如果你在天之靈看到這一幕,會不會心酸?會不會流淚?會不會後悔當年那一刻英勇的抉擇?

  有時候我常常想,我是一個病孩子。

  我的秘密是藏在心裡的一個一個的小顆粒,沒有人知道。所以我心裡的慌張也只有我自己能體會。當我努力想正常起來的時候,那種慌張就變成尖銳的小刀,將我一顆本就不堪負重的心刺得傷痕累累。

  我還是決定去參加社團。將自己混跡于人群,裝做天真無邪,裝做興高采烈,是我與生俱來的本事。

  7月12號是劇團開始排練的日子。

  七月的夏天,南方的氣候已經相當炎熱。因為沒有什麼可以穿的漂亮衣服,於是隨便拿出唯一一條黑色的裙子,在身上比劃了兩下就匆匆套上。

  外面陽光茂盛。我撐開傘,在炎熱的大街上一個人慢慢走。太陽像小火球,我像被傘包裹起來的燙粽子。我對傘有種說不出的喜愛。晴天或者雨天都是撐著傘。第一把傘是白然送的。後來每年我都會買一把。所以現在我有10把傘。

  那天我遲到了,許老師是劇團的發起人,我收起傘走進小教室的時候,她已經在臺上講話:

  「天中女子劇團和天中的歷史一樣悠久。希望在座的大家珍惜入選機會。你們中的大多數都是高一新生。在報名檔案中,你們都在興趣一欄裡填上了表演——」

  我站在教室外的門口,許阿姨已經看到我,微笑著示意我進去坐。我很快發現自己來的很不湊巧,因為只有蔣藍身邊的座位還是空的。蔣藍從小學到初中一直是我的同班同學,我永遠都記得初一的某一天,她當著很多人的面輕言慢語地說:「哦,莫醒醒啊,她媽媽是英雄呢,救人死掉的,難道你們不知道嗎?莫醒醒這次考得不好,也算是照顧進我們學校的吧。」

  她是那樣微笑著,輕而易舉地,把我成長時一直背負著的疼痛展示在眾人的面前。我當時很想上去扇她一耳朵,但只是想想而已。所幸的是初中三年,不僅僅是我,班上的同學大都不喜歡她.但縱是如此,蔣藍也自有她的驕傲和她的天地,因為她的美,因為她的家境。所以,她不必在乎周圍所有人的目光。

  「聽說只選三個主角,你瞧卻來了一屋子人,」蔣藍說,「你想報誰?」

  「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報你挑剩的唄。」

  也不知道蔣藍有沒有聽出我語氣裡的譏諷,反正她是開心地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完後她說:「莫醒醒,其實你很漂亮,不過你不應該穿黑色的衣服,這讓你看上去顯得有些老氣。」

  「試一試紅色。」蔣藍建議說,「你的眼睛很漂亮,皮膚也白,紅色會適合你。」

  我冷冷地說:「多謝指教。」

  「對了,」蔣藍說,「阿布回來了,你知道嗎?」

  「這裡結束後我們一起去西落橋吧。」蔣藍說,「阿布問起你呢。」

  西落橋,是小時候我們一起玩耍的地方。住在西落橋下游的部隊奶奶家的孫子阿布比我和蔣藍大一歲,會編葦葉口哨,做坦克模型,有很多很多的變形金剛。每次去他家,蔣藍總是穿得花枝招展,她每一條裙子都不一樣。而我,卻剪著男孩子一樣的短頭髮,短褲短衣,只因為白然沒有給我買過一條像樣的裙子。

  阿布應該是歡迎我們去的,但他很少理會我們。通常我們都搬一個小凳坐在橋尾,無聲地看著他一個人忙來忙去,直到他手上出現一個新的玩具。

  幼年的我和蔣藍,出於對一個男孩子的單純崇拜,都著迷於這樣沉悶的黃昏。直到有一天蔣藍對我說說:「明天,你不要跟我去阿布哥哥家了。」

  「為什麼?」

  「你扯壞了他做的風箏,他討厭你。」

  「是你扯壞的!」

  「好吧,就算是吧,可是你知道為什麼阿布從來不請我們去他家玩嗎?」

  我委屈地看著她。

  「就是因為你。你總是杵在那,難道你不知道他很討厭你嗎?你看看你自己,整天髒兮兮的!」她說完,甩著她的長辮子氣憤地走掉了。

  我楞在原地。

  沒過多久,她又過來我身邊。手上拿著她最寶貝的洋娃娃。她溫和地說:醒醒,你別生氣了。這個給你玩。只要你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去找阿布哥哥玩了好嗎?

  我接過穿著紅色洋裝的娃娃,一把摔在地上,什麼也沒說地走掉了。

  很多天后的一個下午,我和白然從西落橋經過。那天我穿著一條白色的新裙子。是許阿姨送我的生日禮物。蔣藍突然從小凳子上竄起來,在人流洶湧的西落橋口,將一把粘臭的爛泥,捂在我身上。又對著我的臉,狠狠吐了一口口水。

  那一刻我是多想沖上前去拽住母親的衣擺,喊出自己的委屈。

  但是我沒有。

  因為白然根本沒看我,她好像有重重的心事,正抬頭看河邊長起的一棵高樹,碩大的白色花朵擠擠挨挨,開了半邊天。

  回到家後,白然為我洗澡。她說:「為什麼你的新衣服上竟然會有泥巴?」

  我抿著嘴巴沒有說話。她把衣服摔進盆裡,說:「可不可以不要再這樣頑皮了,媽媽為你已經操夠心。」

  我低頭,眼淚掉到地板上,沒有一丁點兒聲音。我一丁點兒也不覺得自己頑皮,我是那樣乖那樣乖的一個女孩,可是她卻用這種詞來形容我。我只是悄悄的哭,好像是與生俱來的懦弱,對強勢,從來我只有畏懼的姿態。不去相信抗爭,更不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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