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離歌Ⅲ | 上頁 下頁
四十八


  除了離去,我別無他法。

  我沒有告訴阿南我去過深圳的事,事實上,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一趟心碎致死的旅程,只是一場屬於我自己的孤獨而殘忍的獨角戲,這輩子估計我都不會再告訴第二個人,包括他。

  回到北京剛下飛機,他的電話就來了,很急的問我:「你在哪裡?」

  「有事嗎?「我的聲音冷漠的我自己聽著都不真實。

  「關了幾個小時的電話,」他憤怒的說,「你說我有事沒事?」

  「我很忙。」我說,「有什麼事再說吧。」說完,我當機立斷的掛了電話。

  他再打來,我沒再接。

  電話沒消停幾分鐘,又響了,我以為是他正準備關機,卻看到是阿南——而等待我的居然是更壞的消息:夏花病危。

  等我趕到醫院時,夏花已經挪到重症監護病房,阿南一個人坐在病房外。

  我俯下身,在飲水機旁邊接了一杯水,遞給他,他搖搖頭,繼續回到監護室外面的長椅上,坐著。

  「怎麼回事?」

  「上次複查情況就不好,但她不肯住院。早上我剛買完早點回來,在收拾桌子,就聽到洗手間裡『咚』的一聲,進去一看發現她倒在馬桶旁邊。」

  「醫生怎麼說?」我問。

  「醫生說這是停藥太久的現象,」他說,「估計很早以前開始她每天早上洗澡的時候就把藥沖進馬桶裡,誰都不曉得。」

  「多早?」

  「我盤算著應該是知道錢還回去以後,或者——」他說到這裡,欲言又止。

  抱歉的話,我們都無從說起,這一切只是因為,我們其實誰都沒犯錯。犯錯的是命運吧,無端端把很多不甘不願送到你面前,不管你能不能承受都得承受,多麼悲哀!

  我把頭靠在阿南肩膀上,我們就這樣在那個長椅上坐了一夜。他不知道這個夜晚對我說有多漫長,因為除了夏花的病,我滿心想的都是那個人,那個孩子,那個叫晶晶的女人……他們幸福快樂就夠了,或許我可以告訴他夏花已經重症入院,但我現在真的不想跟他說一句話,也不管他發來的威脅短信:「你要為你今天所做的一切付出應有的代價。」

  我怕什麼呢?

  他真蠢,我一無所有了,我還怕什麼呢?!

  雖然從我認識他起,他就不停的欺騙我,但這次不同,那一幕,喚醒了我在記憶中沉睡的疼痛。他觸碰到的,是連我都快忘記的雷區。就算我原諒他,我也沒辦法原諒我自己。而此時,阿南就坐在我身邊,仰著頭,閉著眼,他的痛苦和我的一樣無邊無際,我們誰也觸碰不到誰的,只好這樣互相依偎。

  次日清晨,夏花醒來。阿南去找醫生,我則留下來,坐在她身旁。

  她的臉上又起了那樣的紅疹子,只是還處於萌芽階段,兩小顆,在左臉頰靠近顴骨的地方,不易察覺。

  「讓我照照鏡子。」她說。

  「有什麼好照的?」我暴躁的說,「我又不是你,整天帶著鏡子,命都不要了要什麼美!」

  我發完脾氣才驚覺自己的不應該,她卻一點也不生氣,忽然惡作劇似的從被子裡掏出一面小小的鏡子,顯擺似的對我說:「你怎麼知道,我跟護士借了的。」

  端詳著鏡子中的自己,我以為她會發火,結果她只是盯著鏡子中的自己看了幾秒,就迅速的把小鏡子扣在枕頭下面,對我說:「馬卓,我再求你一件事。」

  「說吧。」我的心軟下來。好像一夜之間,她就削光了自己所有的棱角,看起來這樣虛弱。

  「我不想死在醫院,太難看。」我去捂她的嘴,結果她還是說了出來,「你們都是白癡,我不傻,我不怕死的,因為人活多久都是天定的。我只想死在他懷裡,美美的死去。」

  「胡說八道!」我呵斥她,她嘻嘻笑。

  阿南推門而入,臉上神色灰白,我已經明白了一大半。

  「我們回家。」阿南說,「家裡舒服。」

  「回家嘍。」夏花勾著阿南的脖子,蕩著裸露的雙腳,跟病房裡其他病友打招呼:「我們天上見!」

  幸好無人和她計較,只當她是個瘋子吧。

  回到家,阿南就叫我給毒藥打個電話,讓他趕緊來過北京。我思考了半天,終於鼓足勇氣決定打,他卻沒接我的電話,第二天,他竟然關機了,我給他發了短信,他也沒回。對夏花的生死,他好像根本也無所謂。

  我想起他以前曾經說過,如果我不接他的電話,他就會消失不見,讓我永遠找不著他。又也許他大概從晶晶那裡聽說了我去深圳的事,連哄我都嫌費力氣。既然他不提,我又有什麼可質問的呢?我們兩個人,就這樣,一南一北,第一次如此默契的,沒有一句爭吵就進入了冷戰狀態。

  而夏花的病在接下來的兩天裡算是真正進入危險期,病魔終於開始施展威力,我也算是見識到了這個病的厲害。

  她變得一點也不能見光,阿南買回厚厚的遮光布,把她整個屋子都糊得密密實實,像個嚴絲合縫的紙盒子。接著是持續的發燒,吃下去的東西會吐出來,燒厲害了就滿嘴胡話,偶爾醒著的時候,她只會說一句話。

  「疼,阿南……」

  她幾乎沒有辦法說出什麼完整的句子,也沒有力氣再說。不知道哪天飛進去一隻蒼蠅,叮在她的臉上,她有感覺,但實在沒力氣驅趕,就嗚嗚的哭。

  她再也不是那個無所畏懼天不怕地不怕的夏花,在疼痛面前,她無條件的繳械了。

  疼的挨不過去的時候,阿南替她打止痛針。一天一針,有時候實在挨不過,就是兩針。一天中只有打完針那兩個小時,夏花是安靜的,她熟睡,呼吸變得勻稱,有時還會出一身汗。

  那幾天,阿南都快把他一輩子的煙都抽完了。

  因為她的屋子裡太暗,我已經好久沒有仔細查看過她的臉。那天為她擦身的時候,一摸到她身上的骨頭,我差點丟掉手上的毛巾。

  「瘦了。」她感覺到我手的顫抖,囁嚅著說。

  我用熱乎乎的毛巾擦她的肩膀,手臂,儘量避開那些深紅色的皮膚,怕一沾到水它們就會化膿。

  那段時間,北京的天氣也是奇怪得很,每天都是沒完沒了的下雨,一點都不同往常時的天氣。那天我買完菜剛到家,牆上的一塊皮忽然毫無徵兆的剝落,毫無徵兆。這還是一個新家啊,剛裝修完沒幾天,我忽然被一陣悲傷抓住了呼吸,沖進夏花的房間,聽到她正在和阿南說話,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是誰?」

  「馬卓。」

  「老爹你先出去,讓我和馬卓說說話。」

  阿南依言出了房間,替我們關上了門。

  我握著她的手,那哪是一雙手,瘦到只剩下骨頭了,握在手裡,像握著一個單薄的一捏就碎的塑膠杯一樣。

  「你們吵架了麼?」夏花問我,「他電話一直不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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