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離歌Ⅲ | 上頁 下頁
十八


  「好痛啊!」我喊。

  「你管不好你的嘴,我就管不好我的手。」他嬉笑著,臉再度靠近我。我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居然是淡淡的茶香而不是那討厭的煙味。看來,他變成了一個真正過的男人我卻還是那個不成熟的人他耍的小丫頭。小想到這裡,我扭開我的頭,就是不讓他親近我。

  「還是那麼死倔!」他只呢個數落我,院子裡的大門「吱呀」一聲被推來了。我們倆迅速分開,清冷的月光下,我看到夏花走了進來,她縮著脖子,頭髮蓬鬆淩亂,一件花棉襖敞著,裡面好像還是很多年前的那件衛衣,步伐輕飄飄的,看樣子像是喝了一點酒。毒藥迎上去:「不是說去試婚紗,今晚就住賓館嗎?」

  「你姐姐我,那一套婚紗傳上去不好看,有什麼試頭~在說了,這裡是我家,我不在這裡出家,從哪裡出家?你明天要被我出這個門,知道不知道!」她一面說一面彎彎腰,然後站直身子,用力地推了毒藥胸口一下,哈哈笑起來。

  看他的樣子,搞不好真的喝多了。不過鑒於她以前在酒吧有裝醉的前科,所以我暫時無法得出一個準確的結論。

  毒藥往後退的時候,夏花忽然看到了我。我們的目光越過毒藥的箭肩頭對接,我很想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但這顯然不可能,於是我唯一的辦法就是站在這裡一動不動。

  她徑直朝著我走過來,我的心跳得太快,好像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一般。我真怕她會忽然揪住我的衣領,大喊一聲;「你來做甚!我不想看見你!不要在我面前出現!我討厭你以及你家裡的每一個人~」之類的話,但實際情況卻是,她視我為隱形人,悠然飄過我的身邊,一直飄到餐桌前,發現了那瓶紅酒,已把握住它,發出一聲驚歎;「好酒!」

  毒藥上前,奪走了她的酒,她不依不饒,非要搶回來,幾番回合,毒藥乾脆拔開瓶塞,把酒瓶倒了出過。就很快流到地上流了個精光。夏花沒想頭了,硬生生就給了毒藥一個個耳光,那耳光打的清脆響亮,毫不遲疑。然後,她靈活的轉身,撲向櫃子想去找一瓶新酒。

  (10)

  門被打開,院子裡忽然湧進了一群人,印象中的13弄27號從未如此熱鬧過。

  雖然人多勢眾,但他們都不敢出聲,只是規規矩矩地站在那裡,等待著夏花發話。不過我估計夏花要是再不肯走,這群人一定會一擁而上將她活活綁走的。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吧,夏花抹了一把臉,站起身,提著她的包,搖搖晃晃地往門外走去。剛走到門邊,就馬上有人接過了她手中的包,她轉回身,對我笑了笑,瀟灑地對我擺了擺手,算作告別。她的樣子,像極了舊電影裡飛上枝頭的闊姨太,所有道具均齊全,只差一件花色旗袍。

  印象中她也有一次假裝酩酊大醉的經歷,就是那一次,她欠了別人一屁股債,流落街頭,幸而遇到了阿南,替她付了酒錢。他們後來如何歷經相愛相知到分手的過程,我未曾做過多少猜測,如果分手是必須的,那麼她現在的結果未必不是好結果。

  至少,她不會像林果果一樣,一輩子漂泊,一輩子不知所終。至少,她選擇了一個正好的停靠岸可稍作休息,誰能說這不是一種幸運?我不相信她裝出來的愛慕虛榮,正如我永遠不會相信林果果那句掛在嘴上的「錢,永遠不嫌多」。

  明明對她來說,只有愛,才是最大的奢侈品。

  如果享受不了,至少還有金錢填補空虛。何樂不為?

  毒藥追上去,她執意甩開毒藥的手,不肯被攙扶。毒藥仍然跟上,一把摟過她的肩膀。她嬉笑著,踮著腳,一隻胳膊架著毒藥,另一隻手伸到毒藥頭上,一邊搓揉他的頭髮,一邊假意埋怨:「送姐出門了,也不放鞭炮?」

  「有的,」毒藥的回答卻出乎我的意料,「怎麼可能忘?」

  說完,他放開她的胳膊,從屋裡拖出一個蛇皮袋,又從葡萄架上折了很長一根竹竿,將鞭炮支起,交給一個站在院子邊上的胖子手裡,粗聲粗氣地說:「舉著!」

  說罷,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打火機,點上。

  劈裡啪啦作響的鞭炮瞬間炸開了花,冬夜的空氣像被這驚天動地的鞭炮感染了,讓人不覺寒意。鞭炮聲剛剛響起來,毒藥慢慢蹲下身,讓夏花到他背上去。

  夏花嬌笑了一下,身子靠了上去。

  我從沒見過他這麼溫柔而嚴肅,他緩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安靜地邁向門口,如此恭順地履行著這個儀式——背她的姐姐嫁入別人家。

  我看到夏花把頭埋在毒藥的脖子上,不知道她是在哭還是笑。我想,多半是笑著的吧。只是我自己,怎麼越來越看不清楚他們的背影了呢?

  他們漸行漸遠,往巷口走去,人群跟在他們身後,堵住了我的視線。我低下頭,才發現自己原來真的流淚了。

  也算是高興的淚吧,我是真心祝福她。

  我相信,如果阿南知道,也會替她高興的吧?他是那樣好的一個好人,縱使自己不能擁有,看著別人幸福也是好的。

  我不知道在門邊站了多久,毒藥回來的時候,只剩下他一個人,低著頭,一路只顧著自己的腳尖移動,像一個迷路的小孩。

  走到我面前時,他抬頭問我:「還記得那條狗嗎?」

  我點點頭。

  「前年死了。」他說,「死在夏花懷裡,也埋在這裡。以後這個院子,就只剩它看家了。」他的表情和語氣,真是孤單極了。我心裡的那塊裂痕又開始疼痛,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他,像抱住最後一團可以溫暖我的火焰。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將我橫抱起,一直抱進他的房間。

  這裡的末世氣息我永世難忘。燈光照著我緋紅的面頰,他的面目卻模糊不清。

  我想念黑暗的感覺,很多時候,我甚至想一頭深深紮入這昏暗的世界永不抬頭。就像在很寬很寬的海面上,抱著一塊浮起的木,不管怎麼用盡全力拼命掙扎,海水仍然一點一點地彌漫上來,灌進我的鼻子耳朵眼睛,毫無迴旋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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