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離歌Ⅱ | 上頁 下頁
四十二


  「要我怎麼幫?」我問。

  「死者死亡時間是九點到九點半。」夏花說,「他告訴我,那時候,他和你——在床上。只要你承認這個事實,他一定可以脫罪。」

  我的臉因為她毫無顧忌的話而變得通紅。

  「我知道這事對你有難度。更何況你未成年,可是那晚你爸爸也在,如果他肯出庭做證的話,事情就會好辦許多!」夏花的語速很快的說著,手心冰涼,像一塊雪球緊緊裹住我的手背。我身上所有的熱氣仿佛都被她吸走,整個人都變成了一根木木的冰棍。

  我忽然想起,就是在這個同樣的地方,那個桀驁的少年,曾經那樣不屑地轉頭對我說:「滾蛋吧!」

  而我從沒真正的「滾」出過他的生活。

  或許,這就是命運。從相語的那一科起,我就註定擺不脫這樣的命運,生也猜不透,死也猜不透,發白透,也猜不透的,可惡的命運。

  回到家開打門的一瞬間,我看到門口那雙熟悉的棕色皮鞋。

  他總算回來了。

  長途的奔波一定讓他累極,他在熟睡。鼾聲在安安靜靜的黃昏此起彼伏。這聲音很親切,像鎮上的家裡我的小房間裡的那盞溫柔的壁燈,自我住進,它就在,看到它,就像看到安全與溫暖。他臥室的門開著,我走近他的床,他並沒有被驚醒。臉上是密密的鬍鬚渣兒,想必是好多天都沒來得及收拾他自己。

  床頭依然是林果果的照片,我知道他回來前去了她的墓地。他心情很好地告訴我,地震對她的墓沒有絲毫影響,墓前青草很盛,他給她帶去的我的照片,還有一大束她喜歡的藍色的六角果鳶尾。我沒有問他有沒有哭,但我想是一定的,她始終住在他心底最柔軟最隱秘的那個部分,是何其幸運,又是何其不幸。

  我回到客廳,看到沙發旁邊放了一個很大的敞開的紙箱,最上面的是散裝的麻辣豆干,想必整整一箱子都是四川特產。又不是去度假,他還有心帶禮物給我,即使再順便,也是一種格外的恩寵了。我還看到擺放在茶几上的一張蠟筆畫,青山綠水,紅太陽,還有一個冒著炊煙的小房子。上面用稚嫩的筆記寫著:送給張伯伯,祝一生平安。

  我莞爾,看來他在四川一定有很多經歷和收穫,說不定,四川話複習了一遍又進步了不少。我轉身來到廚房,打算給他做點吃的,等他醒了,就今天吃頓現成的了。可我笨手笨腳,還不知道能不能下得好一碗雞蛋面。自從跟著他一起生活,他從不讓我幹任何粗活重活,更別說吃苦了。可是我能為他做的,一直都那麼少,少到令人羞愧。

  又起風了,這些天都是這樣,無緣無故地一陣大風,叫人有所期待什麼,但陽光反而更囂張了,滴雨不下已經多日。我把廚房的小窗戶關起來的那一刻,雨點終於密密的砸到窗子上。

  我承認,我怕雨。

  所有不快的事,仿佛都發生在雨天。

  我回到我的房間,打開電腦,百度。查到如下內容:一般圍城年人是不具有民事行為能力的人,說的話是不能在法庭上當證言的。基於對未成年人的特殊保護,我國《刑事訴訟法》第98條專門規定,詢問不滿18歲的未成年證人,可以通知其法定代理人到場。

  我反反復複看著這幾句話,像做語病題一樣來來回回尋找其中的紕漏,終於敗下陣來——沒有退路,看來只有求他。

  儘管他是個大好人,但我並沒有多少把握他會答應我。聽上去都荒謬,更何況這件事關係到我的名譽和將來,想必他一定會慎重。

  果不其然,當他醒來高高興興地吃著我做的那碗難吃的面並聽完我結結巴巴的陳述後,幹乾脆脆地回答我兩個字:「不行!」

  「可是……」

  「就這樣,馬卓。」他很嚴肅地對我說,「這件事情到此為止。如果他是清白的,相信法律一定會還給他一個公正。可是,這些都與我們無關。」

  「我可以保證以後都不跟他來往。」我天真地試圖用我的保證去打動他。

  他楞了一下,把面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不說話。

  我知道他在生氣。他幾乎不對我發火,就算是最嚴重的警告。我默默站身起,往自己的房間裡走。

  我動作很慢的關上房門,只希望拖延時間,盼望事情還有轉機。可是當我動作緩慢地不能再緩慢地合上門的那一瞬,我看到他起身拿著面碗走進了廚房。我有些賭氣般地難過,我明知不該抱有幻想,我明知他點頭的可能微乎其微,可我還是逼他用這種方式來面對這份對他而言不堪回首的往事,實在活該。

  我坐在窗前,看著城市的燈火已經亮起,星群藏在漆黑的夜空深處。我的腦子裡忽然清晰地想起他的模樣,他的眼睛,他的笑,他說話時壞壞的樣子。他從不是一個過客,叫我如何把他當成一個過客?

  叫我如何不去管他的死活?

  我鼓足勇氣,正打算再出去求他的時候,他卻敲門。

  我裝出矜持的聲音說道:「請進。」

  他推開門進來,手裡拎著給我買的那些零食,把它們往我的床頭櫃上一放,他說:「馬卓,我才在你媽媽墓前發過誓,一定要讓你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不應該出現在你的生活裡,明白嗎?」

  「可是,」我看著他說,「你不是從小教我,不可以做一個自私的人麼?有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他沒有爸爸,沒有媽媽,從小就沒有。唯一的親人就是他姐姐,他們兩翼威名,誰也離不開誰。換句話說,如果我們明知事情的真相卻見死不救,就等於讓一個本來就不完整的家庭變得家破人亡,不是嗎?」

  他貌似被我的話打動,走到我的身邊,伸出手,撫模我的頭髮一下,感慨地說:「不知不覺,你真的長大了。」

  我用懇求的眼神看著他。

  他嘆息一聲做回應,不知道算不算是默許。

  「謝謝你。」我打蛇隨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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