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紫藤蘿 | 上頁 下頁
五一


  「我是神經病好不好,只要你肯回去,我當一輩子神經病都沒問題。」樊疏桐從來沒有用這種有些低三下四的語氣跟她說過話,顯得還很不適應,囁嚅著說,「可是如果你不回去,連波就要成神經病了,你沒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神魂顛倒的,一天到晚不說話,把自己關在你房間裡,不知道在幹什麼。」

  朝夕背轉身側過臉,目光探究地在他臉上掃來掃去,素來敏感的神經這時又發作了,她愣了會兒神,嘴角牽出一絲冷笑:「我明白了,你不是因為我搬出來而要我回去,而是因為連波,你不忍心看他那麼傷心,就來這兒找我。你當我什麼?我又不是萬金油,包治百病,連波早晚要面對這樣的現實,我能治得了他嗎?你太抬舉我了吧,我受之有愧!」

  「朝夕,能不能別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樊疏桐忍著脾氣,心裡又煩躁得要命,掏出煙盒點上一根,甩著火柴梗說,「我是對你有些誤會,這會兒不就想明白了嘛,你跟連波很般配,我們家的人都喜歡你,你嫁誰不是嫁呢?當然你現在年紀還小,談這個還為時過早,不過連波是個實誠人,這個你也知道,將來你跟了他會幸福的,你幸福他自然也幸福,我又為什麼要阻攔呢?」

  「你想明白了?」

  「是,想明白了。」

  「可我不樂意!我還只有十八歲,誰知道以後是什麼情況,我跟連波是沒可能的,既如此何必讓他陷進去,長痛不如短痛。」

  「為什麼沒有可能?」

  「你說呢?」朝夕仰著頭,咬緊了嘴唇,咽下心裡泛上的苦澀和絕望,那雙警覺的受傷的黑眼睛,灼灼閃閃地直視著樊疏桐,「你覺得我配得上他嗎?他那麼要求完美的一個人,會接受一個靈魂殘缺身體蒙汙的妻子嗎?我不想他將來後悔,不想以這樣可恥的欺騙獲得跟他的婚姻,我再無恥,在連波面前總還有最後的自尊,你明不明白?如果你們一定要撮合我們,可以,我會在婚前說出所有的事情,背著秘密的婚姻是不會幸福的,如果他不介意我就和他結婚,如果他接受不了,那就算了,你說我可以這麼做嗎?我能夠這樣做嗎?那件事說出來真的沒有關係嗎?你現在就給我表個態,我馬上跟你回去……」

  樊疏桐目瞪口呆,朝夕的話準確無誤地刺到了他的軟肋,是啊,他怎麼可以忽略這個問題?這完全是他一相情願,他以為這樣做可以安撫受傷的連波,讓朝夕不再那麼恨他,讓那不堪的往事漸漸淡去。可是已經發生的事情會隨時間淡去嗎?他們兩個背負著的這個天大的秘密,能蒙蔽得了一世嗎?

  他眼中的光芒漸漸暗淡,頹然地低下頭:「朝夕……」他吃力地呼吸,吃力地吐出每一個字,聲音輕得仿佛夢囈,「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們都陷在這樣的黑暗裡,兩年了,受盡折磨,我想出來,你不想嗎?」

  說著他抬起頭,神情憂鬱地望著天空,幾朵白雲,在深邃的天空靜靜地懸著,仿佛他的神思已經飛去那雲上,他像是在跟那白雲說話,目光透著無盡的虛空,心裡的話慢慢地流淌出來:「我們都是無心的……犯了那樣的錯,誰都有做錯事的時候,我們自己都不原諒自己,如何祈求別人原諒?就比如我們如果自己都不愛自己,如何去愛別人?我也是聽了連波講了他從前的事,受到的啟發,他也做過錯事,也犯下過罪,但他卻一直積極地活著,愛自己也愛每一個人,用愛來救贖自己,所以他也能得到別人的愛,不說我們自家人,大院裡誰不喜歡連波誰不誇他?朝夕,我們缺失的愛不是要靠別人給予的,要靠我們自己去尋找,去感悟,你還這麼年輕,上了大學人生就掀開新的一頁,在愛的包圍中生活不好嗎?一定要恨死自己也恨死別人嗎?其實回過頭來想,恨來恨去的,一點意思都沒有,你覺得有意思嗎?」

  朝夕聽著他的話,下巴哆嗦起來,長長的睫毛蒙上一層水霧。

  樊疏桐重新把目光投向她,悵然地看了幾秒鐘,丟下煙頭用腳踩滅:「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如果需要我做什麼,你儘管說,只要可以……讓你不再那麼恨,我怎麼做都可以。朝夕,對不起。」

  這麼說著,他猶自哀憐地望著她,目光中有一種誠實的哀傷,像是受了傷的小貓和小狗,祈求有人來醫治他的傷口。

  眼淚一串串地從朝夕的臉上滾落下來。

  他的表情,使朝夕心裡某根執拗的弦,「嘣」的一下子就斷了,她一直對他充滿戒心,每次面對他,她就會豎起全身的刺。可就是剛才那麼一會兒,那根緊繃的弦就斷了,她的目光幽幽地在空中飄散著,不知道接下來該作如何反應。繼續用最刻薄的話辱駡他?還是扭頭就走,置之不理?

  可是不容她反應,樊疏桐已經轉身走了。他的背影在空曠的操場上顯得格外孤獨,仿佛這世界就剩了他一人,在孤獨地行走。

  她也一樣,未來她也將孤獨地行走於這世上。

  朝夕高考的頭天,剛好是樊疏桐的生日,寇海他們老早就嚷嚷著要給他慶生,他原本提不起精神,可是一大早的,寇海就上門來騷擾了,說已經在喀秋莎定了位置,非去不可,不去他就叫人把坦克開進院子。

  「滾!」樊疏桐當時剛從床上起來,氣得直罵,「開進我家院子?攻打司令部?我靠,我不收拾你,我爹也會拿大炮轟走你,都無法無天了你!」

  一邊說著他一邊下樓,沒好臉色。

  寇海哈哈大笑,跟餐廳正在用早餐的樊世榮說:「樊伯伯,我可沒想要攻打司令部啊,我頂多是來助陣的。」

  樊世榮一向喜歡寇海,樂呵呵地招呼他:「吃早餐沒有,沒吃就一起吃吧。」說著還不忘問他,「你助什麼陣啊?」

  寇海指著下了樓的樊疏桐:「幫您收拾這壞小子!」

  樊世榮嘴裡嚼著鹹菜,根本不朝樊疏桐看,夾起一根油條自言自語:「會有人收拾他的,輪不上你。」

  樊疏桐本來要給寇海兩下子,這會兒也只能賠著笑:「爹,我已經被你收拾得可以了。」

  「是嗎?」樊世榮面無表情盯了他一眼,哼了聲,「你的本事大得很呢,我怎麼收拾得了你?」

  「您是司令啊,收拾我還不跟收拾棵白菜一樣,想當年對越自衛反擊戰,老美對您是聞風喪膽,兒子算什麼啊……」樊疏桐不僅臉皮厚過城牆,還很會拍馬屁,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樊世榮跟兒子也有些話講了,儘管大多數時候沒什麼好話。

  沒辦法,這小子成天在跟前晃,樊世榮在客廳看電視,他就在旁邊唧唧歪歪沒個歇停,老頭子喜歡看戰爭老片,什麼《地道戰》《鐵道遊擊隊》,百看不厭,樊疏桐就故意說錯話,說鬼子肯定不會這個時候進攻、這人看著就像個叛徒云云。樊世榮開始不理他,由他瞎說,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就罵他書讀屁眼裡去了,這都不懂,這叫誘敵深入,那叫迂回戰術云云,樊疏桐故意跟老子爭執,他越爭樊世榮就越要糾正兒子的錯誤,就這樣父子倆終於搭上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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