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向左,遇見花開 | 上頁 下頁


  他暫態有些僵住,怔怔地看著我。半晌,他才回過神,停住手裡的畫筆,又示意我過去。他摸摸我的頭,又拍拍我的臉,「原來你就是……」後面的話他沒說完,我不知道他要表達什麼,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臉。

  臨別時他顯得很不舍,拉著我的手說:「妹妹,你以後可以常來這裡玩嗎?哥哥一定給你準備很多吃的,給你畫很多的畫,可以嗎?」

  我當然連連答應。

  他高興地笑了,眼中閃爍著異樣的神采。

  而那花雨愈發落得急了,仿佛東風一夜吹來,而千樹萬樹的浮雲,在那一刻化為漫天的飛雪,飄飄灑灑。他站在紛飛的花雨中,仿如畫中人。和煦的笑容永遠被定格,人生再難見那樣極致的美好,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因為母親在我的書包裡發現了那幅畫,一問就什麼都明白了。我生平第一次挨了揍,而且還向母親發誓,這輩子都不再去那個地方。只是我不理解,母親因為那幅畫揍了我,卻並沒有撕掉那幅畫,而是用鏡框裱了起來,掛在了臥室。

  很多個夜晚,母親望著那幅畫發呆。

  後來我們多次搬家,家裡的東西越搬越少。唯有那幅畫,母親捨不得丟。有一次那幅畫被伯伯無意中看到,伯伯說:「是雲河畫的。」

  雲河。

  莫雲河。

  我一遍遍念著這個名字。

  火災後我走進那片廢墟,心裡亦是念著他的名字。「雲河……」我忽然間就明白,為什麼在伯伯的葬禮上見到他時似曾相識,因為六年前在梅苑後山我們就有過一面之緣。雖然記憶模糊,但那梨花淡白的影像,到底是在心中烙下了印。

  那時還小,我不知道他是誰。後來通過伯伯才知道,他是莫家老二,也就是我父親莫敬池的兒子,我們竟然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葬禮那天,就是他和堂兄莫雲澤送我去的醫院。

  「這孩子從小就喜歡畫。」伯伯是這麼說他的。

  大火的那個晚上,正是他將我推下的窗臺。我得救了,他卻葬身火海。第二天我在梅苑的廢墟前聽到了他的名字,四個亡者之一。

  我每天都在梅苑流連,在人群裡我聽到人們各種各樣的議論,他們說火災當晚老大莫雲澤本來已經跑出來了,但得知兩個弟弟還在裡面後,毅然又折返去救弟弟,結果被燒成重傷,數日後也在醫院去世。但也有另外的說法,先跑出來的並不是莫雲澤,而是莫雲河,是他折返去救哥哥雲澤和弟弟雲溯,結果哥哥雲澤得救了,他自己沒能逃出來。

  兩種說法各執一詞。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莫老爺的三個孫子,長孫莫雲澤、次孫莫雲河和三房莫敬添的獨子莫雲溯中,只有一個倖免於難,不久被緊急送往美國醫治。而救我的莫雲河無疑沒在倖存者中,他在把我推下窗臺後就倒在了那間屋子外的走廊上。據目擊的消防戰士講,他是趴在地上的,身體朝著樓梯口的方向,顯然沒來得及逃出去,被活活燒死。

  「真慘,整個身體蜷成了一團。皮和肉都燒焦了,就剩了把骨頭。」人們說起現場的慘狀,無不唏噓搖頭。

  有一隻黑鴉掠過頭頂。

  淒慘的叫聲讓人想到了荒涼的墓地。是他的墓地,也會是我的。因為我相信自己已經死去,還在呼吸的僅僅是我的軀殼。沒有靈魂的軀殼。

  長大後讀《簡?愛》,看到書中的結局,簡?愛回桑菲爾德莊園尋找羅切斯特,結果見到一片焦黑的廢墟,「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屋頂、煙囪全都塌在了廢墟中。只有一個個窗洞,可怖地張著大口……」當時看到那段文字,我不由得心悸,淚濕眼眶。因為那樣的景象,在我十四歲那年就見到了。沒有親眼見過那樣的場景,是無法體會那種荒涼和慘烈的。

  梅苑門口圍觀的人群很多天都沒有散去。

  一夜之間,富麗堂皇的梅苑化為廢墟。沒有人不好奇,還有嘆息。值得一提的是,在四個亡者中有一個婦人,她就是帶頭羞辱我母親的那個女人,我父親的元配,也是莫雲河的生母。我報了仇,為何還瑟瑟地抖,站在那片廢墟中?

  天空那麼陰沉,飄著冰涼的細雨。我從早上站到黃昏,頭髮和衣服都濕透,仍捨不得離去。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哭,因為渾身上下都是濕的。連續數天在廢墟中流連,我已跟遊魂無異,課也沒上了,每天全靠鄰居給些食物。

  那天我在廢墟流連到天黑,又冷又餓,只得縮著身子回弄堂。

  雨已經停了。

  巷子裡彌漫著濃重的霧氣。

  冗長狹窄的弄堂像是沒有盡頭。弄堂兩邊堆放著各種雜物,煤爐、鍋、箱子,以及垃圾桶。很多的窗口都亮著燈,在陰冷的霧氣中,浮出一輪輪昏黃朦朧的光暈。我走得很慢,是因為我害怕見到我家的窗。再也不會有人為我亮起溫暖的燈,再也沒有人為我拭去眼角的淚水,再也不會有誰為我做好香噴噴的飯菜,再也沒有人為我蓋上溫暖的被……

  爸爸死了。伯伯死了。媽媽也死了。

  這個家從此就剩我一人。

  那是誰?

  拿著把雨傘站在樓下的屋簷下。

  我眯起眼睛打量他,雨霧中他背著光,四顧張望,似乎在等著誰。仿佛是電影中的長鏡頭,背景是狹長的弄堂,而他在昏暗的燈下模糊成孤獨的影。

  「四月……」

  我聽到了輕微如嘆息的呼喚。是李老師。

  老師的手冰涼,我猜他站了很久。

  他牽著我的手往弄堂外走。

  「四月,跟老師回家。」

  我停住腳步。

  他拉我,「四月,聽話,你家裡已經沒有人了,你會餓死的。」一聽這話我就哭了,大顆的淚水滾落下來。可是我仍不肯走。老師嘆息著將我擁入懷中。「孩子,你得活下去,你的爸爸媽媽一定希望你活下去。」

  「不,我要等媽媽。」

  「你媽媽已經不在了。」

  「她還會回來的,我一定要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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