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向左,遇見花開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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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你真是個傻孩子……」 老師撫摸著我的頭,輕輕拍著我的肩和背。夜色中我分明看到他的眼中也翻湧著的淚水,他按住我的肩膀,那麼誠懇,那麼真切地跟我說:「四月,有老師在,你就會有家,老師的家就是你的家……」 3 多麼可愛的臉龐!瞧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笑起來比天上的星星還亮。她的臉蛋圓圓的,笑的時候有兩個酒窩,臉頰透著淡淡粉紅,仿佛三月裡的桃花。最特別的是她的頭髮,有些天然卷,紮在頭頂宛如海藻般散開,黑亮柔軟,讓人情不自禁想觸摸。據說頭髮愈柔軟的女孩子,心地也會柔軟。之前我不信,因為我的頭髮也很柔軟,但我的心腸一點也不軟,否則不會放那麼一場大火。可是見到了芳菲後,我開始相信心細如發這個詞語。 沒錯,她就是李芳菲。李老師的獨生女。 「菲兒,這位姐姐比你大一歲,她叫四月。」 「四月,以後芳菲就是你的妹妹了,你們是一家人。」 李老師給我們相互介紹。 我還來不及反應,那女孩兒就一把勾住了我的胳膊,「哎呀,太好了!以後就有伴兒了,爸爸,這是真的嗎?」 李老師溫和地笑,「當然是真的。」 她挨我那麼近,我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甜香。可是她竟然說我身上有香味,湊近我身上調皮地嗅,「咦,姐姐,你身上好香啊——」 我被她嗅得很不好意思,臉當時就紅了。 「菲兒,一點規矩都沒有!」旁邊傳來一個女人冷冷的訓斥。 我側臉望過去,只見廚房門口站著系著圍裙的女人,一臉冰霜,目光刀子似的在我身上掃蕩,我頓時有種被人剝光衣服的羞辱。 「媽媽,你看——」芳菲將我拉向她母親,「爸爸給我帶了個姐姐回來,多漂亮啊,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姐姐……」 李老師對那女人露出討好的笑容,「雪茹,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四月,她以後……」 「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女人冷冷地瞥我一眼,拿著鍋鏟轉身就進了廚房。 「菲兒,帶姐姐去洗個澡,洗完澡吃飯。」李老師沒有理會妻子的態度,和顏悅色地吩咐女兒,頓了頓,又跟我說,「四月,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千萬別見外,你程阿姨很好相處的,我們都是一家人……」 話音剛落,廚房裡傳來劈裡啪啦一頓響。 「養一個都顧不過來!」 「自己想當慈善家,還要連累別人。」 「養得了人家一時,還養得了一世不成?」 我無地自容。 李老師也顯出尷尬的神色。 「你就少說兩句吧,就是多雙筷子而已,大不了我多上幾個補習班。」李老師望向女兒,「還不快帶姐姐去洗澡,馬上要開飯了。」完了,又補充一句,「也就是每天從嘴裡省出一口,我認了!」 語氣毋庸置疑。 廚房裡這才恢復了些寧靜。 芳菲親熱地挽起我,「姐,到我房間去。」 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頓晚餐。 程雪茹坐我對面,自始至終都沒抬眼看我,不停地給她女兒芳菲夾菜。芳菲說不要了,她還夾。她沒有看我,但我知道我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目光中。 我緊張得幾乎不敢動筷子,連李老師夾到我碗裡的菜我都不敢動,我埋著頭,強忍著饑餓,扒了幾口飯就趕緊放下筷子。這是我在這個家的第一頓飯。也就是從這頓飯開始,我每天都不敢吃飽,一直是半饑餓的狀態,有時候實在忍不住多添一碗飯,程雪茹的筷子就會敲得叮咚響,要麼就是猛烈咳嗽,或者頓下飯碗說不吃了,這麼吃下去大家都餓死云云。見識了幾次後,我再也沒敢多添飯,漸漸地,我也就習慣了這種半饑半飽的狀態。這導致我發育遲緩,個頭總也長不高,人也瘦得不像樣子。晚上睡覺的時候,芳菲總是摸著我根根分明的肋骨說:「姐,你怎麼這麼瘦啊……」 我和芳菲睡一個房間。 李老師的家住在一個弄堂裡的筒子樓裡,好像我總是擺脫不了弄堂,從出生到母親去世,再到現在寄人籬下,我依然住在弄堂。也許和母親一樣,以後我死也死在弄堂吧。李老師家的面積非常狹窄,除去設在陽臺的廚房,總共才三個房間,不,確切地說是兩個半房間。最外面不足十平方米的是客廳兼餐廳,裡面一間是李老師和程雪茹的臥室,而我和芳菲的房間是和隔壁鄰居分半隔開的,也就是說,只有一般房間的一半大。房間內放下一張床和書桌,就什麼都放不下了,每次去書桌做作業都得貼著牆壁過去,要不就是跳上床,從床上踩過去。 而且,沒有窗戶。整個房間黑漆漆的,白天都得開燈。 最開始的時候是我和芳菲擠一個被窩,後來我們大了點,睡不下了,李老師就找木匠打了張上下鋪的小床,我睡上鋪,芳菲睡下鋪。就為這張床,程雪茹和李老師差點打一架。一直是這樣,家裡任何開支只要跟我有關,程雪茹的臉色就很不好看,輕則指桑駡槐,重則敲鍋鏟。她好像特別喜歡把鍋鏟當道具,在逼仄的陽臺表演她的獨角戲。李老師大多數時候都不跟她計較。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即使是在家裡,他也很少說話。大概是他上課講話太多,嗓子很疲倦,回到家沒有力氣說話了。事實上,李老師也的確是難得的好脾氣,很少見他批評學生,就是學生做錯了事,他也只輕輕地說幾句,但每句都會說到點子上。他不用像其他班主任那樣大聲呵斥,或者揮舞教鞭,一樣把學生們治得服服帖帖。 學生們都很尊敬李老師。包括我。 為了多賺點錢養家,李老師每週都要去各種各樣的補習班上課,因為他是多年評定的模範教師,很多培訓班請他上課。以前因怕影響正常教學,他多數是拒絕的,但自從收養了我,家裡的經濟負擔重了,李老師不得不在各個補習班間疲於奔命。結果用嗓過度,在一次嚴重的咽喉炎症後,他說話變得嘶啞渾濁,聽他講課不再是件愉悅的事情,反而覺得很吃力。於是請他上課的補習班越來越少,李老師沒有辦法,只好嘗試給一些教學機構寫輔導資料,以賺取微薄的稿費養家。 每晚,我半夜醒來,總見門縫外透出燈光。 那是李老師在伏案寫作。 我蜷縮在被子裡,看著那線昏黃的燈光,心裡總是很痛。我從不在人前落淚,但在那樣的夜晚,我常常抑制不住流淚。沒有窗戶,也能聽見屋外的風聲,那麼遙遠。仿佛母親的呼喚,一直徘徊在我的夢境。 四年後。 我看著鏡中的那張臉…… 褪掉了嬰兒肥的臉頰不似往常那般蒼白,雖然每次體檢都聽醫生說營養不良,但是臉頰仍然透出隱約的淡粉。就好比掙扎在夾縫中的燕子花,到了春天,總會顫抖著綻放出明媚的花朵。我抬起手腕,冰冷的手指輕輕撫上臉頰。眉目比起三年前應該是長開些了,用芳菲的話說:「姐,你的眉眼就像是畫出來的呢。」 還有薄薄的嘴唇,刀片似的。永遠沉默。不記得誰說過,在苦難面前最好學會沉默。於是我只能沉默。 我的下頜有些尖,小巧而弧線優美。這種優美一直延伸到我的脖子,白皙細膩,透出象牙般的迷人光澤。我知道我像誰。每次去原來住的那個弄堂,總是聽到街坊說:「喲,瞧四月這丫頭,越來越像她媽了。」 我是媽媽的女兒,當然應該像媽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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