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向左,遇見花開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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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層樓,不低。我卻沒有感到絲毫的疼痛,墜在地上軟軟的,一如睡在母親的床上,恍然還有母親身上淡淡的清香。 我不知道我在地上躺了多久。就那麼躺著,看著滿天的星星,以為自己已死去。我是不是也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那一定距離母親很近。還有爸爸、伯伯。但我顯然沒死,我能感覺咫尺之外是一片火海。我周身被烈焰烘烤著,身上的皮膚一陣陣灼痛。不斷有樑柱轟然倒塌,一聲聲慘叫從火焰中傳出來,男的,女的,孩子的……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學校醫務室的小床上。 白色窗簾透進來黃澄澄的光,靜靜地照在對面的牆上。該是夕陽斜下了吧。太陽光正慢慢地退縮,黑暗正一寸一寸地侵吞著窗外的世界。我盯著牆上出神,每一小束陽光裡,都漂浮著無數塵埃,轉著圈、打著旋。四下裡很安靜,而我的腦中喧囂不停。只要一閉上眼睛,我就能看見那片沖天的火海,還能聞到皮肉燒焦的味道,哧哧、哧哧地響…… 有淚水自眼角滑落,我想發出聲音,想動一下,可是渾身綿軟得沒有一絲力氣。「你醒了?我告訴老師去!」跟我同桌的劉露見我醒來,高興地就要去叫老師。 「不用了。」我呻吟著說。 我害怕面對老師那種關切和憐憫的目光。我寧願一個人躺進墳墓,也不要別人的憐憫。這個世界如此冷漠,我憎恨一切活著的生靈。包括我自己。 回到弄堂天已經全黑了。樓下租我家門面的是一對賣雜貨的中年夫婦,他們給我留了飯菜,要我到他們家吃飯。「四月,你一天沒吃東西了吧,看你,走路都走不穩了。」阿姨把我往她家拉。母親在世時,跟他們處得像一家人。可是那頓飯吃得難受極了,阿姨不停地往我碗裡夾菜,又是那種憐憫的目光,讓我受不了。我低著頭幾口就把飯扒完,逃回了家。 一個人靜靜地躺在母親的床上,感覺母親還在身邊,房間裡還彌漫著淡淡的香氣,我覺得這樣比較安心。其實整個屋子一片狼藉,很多傢俱和生活用品都被他們砸爛了,家裡連個喝水的杯子都沒有,地上到處都是玻璃碎片和被推倒的桌椅。 有月光透過木格窗照進來,水銀似的淌了一地。我的目光落在地面上,我看到了那幅畫,那是母親生前的最愛。是一幅水彩畫,畫的正是四月天的梨花,雪海一樣的梨花,在月色下透出朦朧的粉白,有一種融融的質感。我下床撿起畫框,玻璃已經碎掉,正如我曾有的生活和愛,全都碎掉了。 我小心地抽出畫,拿到窗前的月光下端詳。一陣風吹來,拂亂我額前的碎發,我恍惚竟聞到了久遠的梨花香…… 你見過梨花嗎?大片大片的梨花,微風吹過,簌簌如飛雪。漫天漫地的花兒襯得那人兒仿如畫中來,眉目清明,翩然如玉。那樣極致的美麗,今生今世,我只見過一回。 是在梅苑後山。那年我八歲。 其實我只去過一次,但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梅苑跟我有什麼關係,只是被小夥伴拉去看梨花。梅苑的後山是一大片梨花。每天放學我會經過一個十字路口,直走是回家的方向,向左拐個彎兒是梅苑的方向。小彤跟我最要好,有一次非要拉我去梅苑,她當時也不知道那裡叫什麼地方,就說:「四月,我們去看梨花吧,好多好多的梨花啊,像雪一樣。」 孩子的好奇心是無窮的。我禁不住小彤的拉拽,在一個週末上完補習課後,蹦蹦跳跳地跑去梅苑看梨花。 從十字路口左拐進去,是一條長長的林蔭道。正是四月天,遮天蔽日的樟樹發了很多嫩綠的新葉。一進入那條道,四周就忽然靜下來,空氣中彌漫著沁人心脾的樹葉的清香。我們一直走到了盡頭,又穿過一片低矮的小樹林爬上山丘,這才看到了我期盼中的梨花,就像一幅畫卷徐徐展開,一片層層疊疊的粉白,堆積在枝頭,仿如臘月的雪,也像是浮著的雲。 我張大嘴巴,確認這景色我見過。 後來我才想起,母親的相冊裡有一張這樣的照片。她穿著件翠綠色的連衣裙,長髮垂至胸前,淺笑盈盈地站在一株梨花樹下。那樣的笑容,我從未在母親臉上見過。兒時的記憶裡,多是母親漣漣的淚水。 我和小彤站在圍欄外,看得癡了。 小彤說:「我好想去摘幾枝,插到瓶子裡。」 這正是我的想法。母親最愛白色,一定也喜歡白色的梨花吧。我的膽子顯然要比小彤大,不由分說就翻過圍欄,其實也就是道木柵欄,三歲小娃都可以鑽得過去,何況我們都八歲了。 我們一進到梨花林就忘了自己是偷偷爬進來的,撒了歡地玩。小彤玩了會兒就回去了,我還捨不得離開。然後我就見到了他,一個穿著白色春衫,坐在梨樹下畫畫的少年。 我突然闖入他的視線,讓他很吃驚。 我也很吃驚,還很害怕。 這時候我已經想起自己是偷偷跑進來的,他會不會把我抓起來? 可是,我分明在他臉上看到了溫暖的笑容。 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 他的樣子非常隨和,我直覺他沒有惡意。於是我怯怯地走了過去,當時手裡還拽著一大把花枝,頭上也落滿花瓣。他的身上也落了很多粉白的花瓣,看上去不過十四五的樣子,笑吟吟地問:「你多大了?」 謝天謝地,他沒問我怎麼進來的。 「八歲。」 「讀幾年級了?」 「三年級。」 「叫什麼名字?」 「四月。」 「四月——」他念著我的名字,微怔一下,笑意更深了,「多好聽的名字!」說著他揉揉我的頭髮,「看你的樣子就很乖,來,吃糖。」他變魔術似的從口袋裡掏出幾粒糖遞過來。 我搖搖頭,從小就被母親教育,不能吃陌生人的東西。 他見我不接,似乎明白什麼。 「哥哥不是壞人,你放心好了。」 又是那麼一笑,他拉過我的手把糖放到我手心。 於是在那樣一個春日的下午,我一邊吃著糖一邊看他畫畫。他畫的梨花美極了,那些粉白粉白的花朵兒被他塗得栩栩如生,久望,仿佛能聞到花香。他添上最後一筆色彩的時候,問我想不想要。我連忙點頭。他就說:「送給你可以,但是有個條件,你得當我的模特。什麼是模特?就是……讓我畫你。」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他將我拉到一株梨樹下,要我靠著樹擺了個姿勢,然後他就照著我的樣子畫。他怕我站得累,就不停地跟我說話。一幅畫沒畫完,我的情況都被他知道了。最後說到媽媽,他忽然問:「你媽媽叫什麼名字呢?」 「我媽媽叫顏佩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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