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如果可以這樣愛·續 | 上頁 下頁
八四


  我坐在精神病院花園的石凳上,聽著這個人說話,仍然呆滯得像尊雕像,已經是深秋的十月了,微風吹動著我的衣角,風在動,我沒動。

  「可是耿墨池那傢伙卻不准我見她,我總是偷偷地去看,也看到了幾次,我跟小靜說了很多的話,我把對你說過的話全對她說過了,我發現你們原來真的很像,連沉思的樣子都那麼像……你不知道她的那雙眼睛,多美,卻深深刺痛著我的心,昨天我去找了耿墨池,請求他讓我把眼角膜捐給小靜,可是那混蛋居然拒絕了,他竟比我還冷酷,你知道我從未求過人,要不是為小靜,我斷不會去求他……」

  聽到這裡我心裡某個地方動了一下,耿墨池?好熟悉的名字啊,這個名字讓我內心的某個地方一陣刺痛,我看著滿地的落葉呆呆地在想這個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一聽到他的名字我會心痛?

  我抓著醫院圍牆的鐵欄杆目送祁樹禮的黑色賓士消失在黃葉漫天飛舞的林蔭深處時,心裡忽然有了個清晰的想法——我必須離開這兒,一定要離開這兒,我要去見一個人,心裡某個模糊的影子招引著我去尋找他,我為那影子夜不成寐,一顆心像是被托在火上烤般焦灼不安,我必須見到他!

  當天傍晚的時候,一輛豐田吉普駛進病院,也是探望病人的,當時病人們正在吃晚飯,醫生護士忙得一塌糊塗,我趁亂溜出病房,瞧見了停在院子裡的吉普車,借著夜色的掩護打開後車門爬了進去。

  我躺在後座好像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發現車子已經駛出了病院,停在一家酒樓門口,我下了車頓覺寒風刺骨,這才發現自己僅穿了件淺藍色的病服,外面罩了件薄薄的黑色開衫,我抱住雙臂疾步飛奔在燈火輝煌的街頭,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全憑心裡那深刻入骨的思念牽引自己的腳步。

  但我還是有記憶的,我依稀可以辨出自己所處的方位應該是在烈士陵園附近,無奈身無分文,沒法坐車,只能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中徒步穿行,漸漸的,眼前的街景變得清晰起來,儘管夜色深沉,但那熟悉的樓群和樹木仍讓我激動不已,當我到達一個社區門口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我卻絲毫感覺不到寒冷,走了幾個小時的路手腳已發熱,汗把背心也濕透了。

  電動不銹鋼伸縮門不時地有人進進出出,門口身著制服的保安一直在注意我,他可能對我有印象,我沒理他,坐在旁邊的休閒長椅上喘氣。社區進出的人越來越少了,我還坐在長椅上一動不動,保安幾次過來問我話,我像是沒聽見似的就是置之不理。其實我也想說話,也想起來活動活動,可是我全身凍僵了,汗濕過的襯衣被深夜的寒風一吹,冷得像是掉進了冰窟窿裡。

  凍死我吧,就把我凍死在這,我的生命早就該終結的,如果不是心裡的那個支離破碎的影子,我只怕已經停止呼吸。我拼命在腦子裡拼畫那個影子的輪廓,可是越拼越模糊,我在心裡歎著氣,心想到哪天那個影子模糊得再也無法拼畫的時候,我可能就真的到了大限了,我的最後一口氣竟全是為了要見那個影子。

  一輛銀色寶馬從街那頭向社區駛過來。

  保安在車子開進門的時候禮貌地朝車主敬了個禮,車窗搖下來了,保安好像跟車主在交涉著什麼,好像還跟我有關,我看見他在指我這邊。車主把頭伸了出來朝我這邊張望,門口的路燈很亮,那張臉如此清晰,我頓覺遭了電擊般從裡到外都在顫抖,就是他,我心裡的那個影子,我的最後一口氣!

  「我不認識!」他冷冷地掃了我幾眼就把頭縮進去了,車子冷漠傲慢地駛進了社區地下停車場,絲毫沒有回頭的意思。

  保安追在後面喊:「耿先生,她今晚會凍死在這兒的。」

  我瞪大眼睛,目送我的「最後一口氣」消失在黑暗中,渾身又變得僵直。心裡的傷疤猝然裂開了痂,血淋淋地牽起五臟六腑的痛。

  好了,我見到他了,心忽然變得寧靜,我仰望著浩瀚的夜空,這是一個沒有星星的晚上,月亮更是躲在烏雲背後不肯出來,可是奇怪得很,我眼前卻出現一注奇異的光芒,在那光芒裡好多人在走來走去,已經去世的英珠、還有祁樹傑都在那光芒中沖我微笑打招呼,他們在召喚我,他們在天上看到了我的孤獨……

  等等,怎麼回事,在那光芒裡我怎麼還看到了他,他不在天上,他就在我面前,巨人般俯視我,他的身後正是那輛剛剛駛進去的銀色寶馬,車燈投過來的刺眼的光芒將我和他照得通明。

  他緩緩蹲下身子,仰著臉看著渾身僵冷的我,凸出的眉骨讓眼窩更加深陷,臉上瘦得像刀削過似的,只剩皮包著骨。他的目光已經沒有先前的冷酷,眼神卻帶著一種怨恨的絞痛,我聽見他在跟我說話——

  「為什麼是這個樣子?你還來幹什麼?我什麼都沒有了,什麼也給不了你了,你還來幹什麼……」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我只是激動,心裡那個影子如此近距離地依偎在我身旁,我感覺自己好像笑了起來,伸出凍僵的手捧住他的臉,想必是我的手太過寒冷,他的臉頰本能地顫動了一下。

  我很想要說什麼的,可是過度的寒冷讓我舌頭打結,「我……我……」我吃力地想表達自己的意思,「我想……你……」

  我不知道他聽明白沒有,只見他閉上眼睛直搖頭:「我前輩子欠了你的,這輩子怎麼就還不清!」

  說完他把我抱進車內,又抱上了樓,我的雙腿已經凍僵,根本無法走路。他把我放到客廳的沙發上,將暖氣開到最大,又從臥室拿出一件他自己穿的大衣披在我身上,然後泡了杯熱茶放到我手裡。我雙手緊緊捧住茶杯,感覺那是我全部生命熱能的來源。

  他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直直地看著我。

  「知道我有多恨你嗎?」他沉默良久終於說話了,臉上的表情冷硬如堅冰,「看到你這個樣子我真的不想理你,你實在傷透了我的心,可是……要我怎麼說呢,有時候仔細一想,好像很多事也不能全怪你……」

  說著他掃了一眼我手腕上的傷疤,目光有一瞬間的不忍,隨即又恢復了堅決的冷漠,我坐在他對面,感覺他身上的寒氣一點也不比我身上少,我聽見他說:「你做事從來就不顧後果,如果你不在自己手上割這麼一下,安妮怎麼會受到如此的傷害,比起她來,你今天所受的一切苦痛實在微不足道!」

  一句話就讓我脆弱的神經蜷縮在了一起。

  我捧著杯子,看著眼前的男人,感覺他就是我悲傷的方向。九年了,我為他悲傷著、幸福著、煎熬著,時而飄在天堂,時而墜入地獄,說不清這是為什麼。

  「安妮是祁樹禮的妹妹這件事,你以前知道嗎?」他忽然逼問道。

  我看著他,不知道怎麼回答。

  他也看著我,眼神忽然就暗淡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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