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如果可以這樣愛·續 | 上頁 下頁
六〇


  臨近死亡的人都是這樣的嗎?他的魂魄還在他身上嗎?為何我感覺他整個人都空了似的,人是醒著的,卻跟遠處的瑞尼爾雪山一樣,進入了亙古的沉睡。

  晚上我很少真正睡著過,儘管沒有開燈,模糊的黑暗裡仍然可以看見,他經常捂著胸口身子發顫,蜷伏著伸手在床頭櫃上摸藥瓶。沒有水,他就著唾沫將藥片吞下去,好像極度不適,一直在隱忍地吸氣,直到藥效漸漸發揮作用,他才在疲憊中漸漸睡去。而我側身躺在黑暗裡,只能假裝自己已經睡著,咬著被角默默流淚。可是我忘了,他聞得出我淚水的味道,很快就醒了,從背後伸手摟過我,很平靜地說:「我還沒死,你放心。」

  很多時候,我抓著他的手,抑制不住心中的疼痛,不能言語,無法自控。我根本就不敢鬆手,害怕一鬆手,他就會從眼前消失。

  此刻也一樣,依偎在他身旁,我半蹲半跪在椅子前,慢慢將臉貼在他的膝蓋上,感覺他的身軀在微微發抖。他眷戀地摟著我的肩頭,終於開口,卻說:「對不起。」

  他的聲音空茫得沒有一點力氣。

  我無力地抓著他的衣袖,從來沒覺得自己像此刻這樣軟弱過。如果可以,如果上天答應,我願意用我的現在我的未來我的一切去換取他的停留,因為我愛這個男人,我要跟他在一起,我今生的所有的幸福,只是跟他在一起。

  可是他未必能理解,還極力「安排」我的幸福。他怎麼能明白,離開他,幸福對我而言就只能是漂浮在湖上的霧氣,風吹即散。

  「你哭什麼?」他看著我眼眶湧出的淚水,伸手拭去,沉沉地歎口氣,「別哭,我就是害怕死的時候你不在身邊,才發那麼大的脾氣……我現在感覺很吃力,連走路和呼吸都吃力,我知道我的日子快到頭了,所以才要你別離開我,一刻也別離開。我怕我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沒有記住你的樣子,將來到了另一個世界怎麼找你呢?」

  我怔怔地看著他。

  「墨池!……」我哽咽,撲倒在他膝蓋上。

  真的,此後的很多天我跟他寸步不離,他昏睡的時候,我就守在床邊一遍遍撫摸他濃密的頭髮,還有深刻的眉眼。他醒著的時候,我牽他的手到林蔭道散步,數著地上斑駁的日影,我們常常哽咽著不能言語;因為病痛已經耗盡了他的所有,他無力再彈鋼琴了,沒關係,我彈給他聽,雖然沒他彈得好,他還是很欣慰,看著我彈琴時臉上總是露出滿足的表情。我們偶爾也會去公園裡走走,三月的西雅圖天氣還是不錯的,我跟他最喜歡去凱瑞公園,那裡是俯瞰西雅圖的最佳位置,看著日落日升,看著城市的燈火蔓延到每個角落,幸福也在我們彼此的心中蔓延。或者,我們也會坐著西雅圖的老式電車轉遍全城,寧靜的街景在窗外飛過,讓我們想起那逐漸清晰並將永恆的過去……

  真的,我一刻也不敢離開他,像拽著今生最後的生命線,怕一撒手就物是人非。但是,命運從來就不會因你捨不得什麼就留給你什麼,相反,命運會在你開小差的時候突然就給你個意外,讓你措手不及,還沒明白過來,就什麼都不屬於你了。

  安妮要回香港,我去機場送她,下著雨,耿墨池身體很虛弱不便前往,我一個人去的。我不知道祁樹禮跟她說了什麼,讓她有點心灰意冷的樣子。我問她,她又什麼都不肯說,但感覺她在祁樹禮身上並沒有獲取她想要的某種東西。

  「考兒,你真幸福,有兩個男人這麼愛你。」臨上飛機時她這麼跟我說。

  是啊,我很幸福,但這幸福只有在愛著的人覺得幸福的時候才會存在,如果他感覺不幸福,我又如何幸福得起來呢?一樣的道理,我若回到祁樹禮身邊,我肯定不會幸福,因為我不愛他,我不幸福他又何來的幸福呢?很淺顯的道理,有著智慧頭腦的祁樹禮卻總也想不通。

  送走安妮回來的途中,雨還在下著,我想到該給耿墨池買些春裝了,途經市區的百貨公司時就下了車,只一會兒,他不會等得太急的。可就這一會兒,災難就降臨了!我在百貨公司的服裝區見到了大肆採購衣物的米蘭,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無形的火焰在我們之間燃燒。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曉安妮已經走了的,囂張寫滿她的整張臉,她一步步朝我逼近,眉目扭曲得要變形,我突然有種莫名的恐懼,這麼多年來我從沒害怕過這個女人,可是這一刻,不知怎麼我很怕她。

  「給我老公買衣服嗎?」她掃了一眼我的購物袋冷笑。

  我轉身就走,不想跟她糾纏。

  「不要臉的賤貨,他都要死了,還纏著他!」

  我回頭,還是不想跟她吵,心平氣和地跟她說:「米蘭,放過他吧,他的日子真的不多了,就算看在夫妻一場的分上,你也應該讓他安靜地走。」

  「夫妻?哈哈……」米蘭瘋笑著,惡毒地反擊,「他只要有一天把我當做妻子,我都不會這麼對他,我恨這個男人,也恨你。只要我還活著,我就不讓他好好地死,讓你留在他身邊也好啊,看著他死,多痛快,哈哈……」

  「變態!」我甩手就是一巴掌揮過去。

  然後我們就扭打在一起,她扯我的頭髮,我掐她的脖子,她被我掐得喘不過氣,抬腳就狠狠踹了我一下,她穿的是細高跟鞋,我穿的卻是針織裙,腿是裸露著的,頓時被她的鞋跟踹掉了皮。我疼得松了手,她後退兩步又朝我踹了過來,速度之快讓我懷疑她是不是為了對付我專門在家練過,我躲閃不及,肚子上重重受了一腳。我跌倒在地,捂著肚子還沒叫出聲,她又撲上來對著我的小腹連踩幾腳,我啊的一聲慘叫,仿佛是體內某塊血肉瞬間剝離,殷紅的血從我下身噴湧而出,順著我的小腿流了出來,染紅了我的米色針織裙,這裙子是耿墨池在新西蘭給我買的,我穿著他給我買的裙子倒在了血泊中,兩眼一黑,整個世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上帝,如果你覺得你無所不能,就請將你曾給予我的一切統統拿去吧,把我的驕傲和美麗,還有我的悲傷、思念和痛苦,一切的一切,統統拿去吧。

  你對我已經沒有絲毫的悲憫,趕盡殺絕也好,打擊和折磨也好,其實都表明你已經厭倦了我。既如此,我就不再奢望你能給我幸福,你乾脆就在這一刻把我毀滅,從肉體到靈魂讓我在這冰冷的世界消失吧,因為我也已經厭倦了自己!

  過去的一切已經結束,我原本想重新開始的,只因了對他的誓言,無論多麼疲憊空乏,多麼深沉而痛苦,還是強迫自己將破碎的過往從我生命裡剔除,一乾二淨,徹底地將過去忘記。因為我失去的那些,哪怕是從頭來過都不能再找回,索性洗心革面為他好好活著,可是上蒼還是不肯給我這樣的機會,硬生生將我釘上十字架,又將我從死神手里拉回來,好讓我繼續承受這無邊無際的痛苦。

  在睜開眼睛的一刹那,我覺得我壓根就不該醒來,在另一個世界等著心愛的男人有什麼不好?連死都不讓我死,我究竟前世犯了什麼錯?!

  病房裡很寂靜,門外有老外在說話。

  「Miss Cathy is fine now, but……」(Cathy小姐現在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不過……)

  「But, what?」(不過什麼?)這是耿墨池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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