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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四)

  許至信康復出院,與妻子的見面並不愉快。許至信顯然沒有低聲下氣認錯求和的習慣。他妻子只告訴他,她找了律師:「我要求兒子的撫養權和一個合理的財產分配,就這些。」

  許至信冷靜地說:「你要這樣講的話,我可以讓你的律師跟我的律師談,不過夫妻一場,我覺得沒有必要弄到那一步。」

  許至信的律師在本地司法界以精明能幹出名,是任何律師碰上都要頭痛的對手。

  他的妻子老家在外地,在本地只有不多的幾個朋友,談到離婚,她們多半都勸她做現實考慮,可是她一口濁氣堵得胸口發痛,再多的訴說都沒法吐出,不打算忍下去。

  她順著報紙上分類廣告,找到了一家號稱有豐富代理離婚訴訟經驗的律師事務所。她去了之後發現,那間事務所在一個半舊寫字樓內,掛著小小的招牌,前臺是個打扮嬌豔的女孩子,接待她的律師襯衫領子疲塌,西裝肩頭上有頭皮屑,一口方言味道濃重的普通話,舉止之間沒有任何專業人士氣質,與她曾見過的許至信的律師差別大得讓她無語。

  他倒是強烈鼓動她與老公打官司,一再問及她有沒具體通姦的證據,是否掌握老公的財產情況。然而,她若是有證據,也不至於要在醫院裡面對公然不肯躲避她的第三者了;至於許至信公司的經營情況,她更是全無要領。

  出了寫字樓,面對杭州夏天白晃晃的太陽? 她只覺得天地茫茫,頭暈目眩。從知道許至信的私情開始,她便開始食量銳減,整晚焦灼失眠,大把大把地掉頭發,身體狀況已經極差。

  掙扎著叫車回家後,她便開始發燒,倒在沙發上,半天掙扎不起來。兒子明明嚇得打爸爸的電話,被她奪過話筒,狠狠摔到地上。明明嚇得呆呆看著媽媽,連哭都不會了。

  她後悔自己的發作,試著向兒子伸手,沙啞著嗓子說:「乖,媽媽不該這樣,對不起。」

  「媽媽,我要爸爸回來,是你不讓他回家嗎?」

  「誰說的?爸爸最近工作很忙。」

  「不對,你撒謊,爸爸跟我說,現在公司的事有叔叔幫忙,他有時間陪我。」

  她無言以對,想到要怎麼跟才六歲的孩子解釋離婚這件事,只覺得內外交困,心灰意冷,恨不能就此長眠不醒才好。

  然而她只是昏過去了,再醒過來時,已經是在醫院裡,許至信立在她床邊,見她醒來,遞一杯水給她,平淡地說:「你住院好好休息一陣。明明暫時交給我媽帶。」

  「你敢搶走我兒子,我就和你拼命。」她頓時便要翻身坐起來。

  許至信伸手按住她,「你看看你這樣子,大概先拼掉的是自己的命。保姆已經被你吼跑了三個,司機被你罵的不敢來接你,你要麼在臥室裡一睡一天,要麼出去亂轉到三更半夜才回,然後亂發火,明明也被你嚇壞了。 你還是等你情緒穩定了,再跟我談明明的事。」

  「大哥——」許至恒出現在病房門口,不悅地叫,「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大嫂現在這個情況,你為什麼還要刺激她?她到底是你妻子,而且這件事到底是你對不起她,哪怕你真的想跟她離婚,也用不著對她這樣吧?」

  「誰說我要離婚了?」

  「你現在一言一行這麼強悍,是想改善兩個人關係嗎?這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至恒,你認為我現在跟她去道歉,去哄她,她會聽的進去嗎?」

  「難道你想逼得她無路可走,反過來求你保全一個婚姻給她,並且向你保證以後再也不過問你的事?」

  「你拿我當什麼人了?」許至信狠狠盯著弟弟,「我用得著這麼對付自己老婆嗎?她大學畢業後只工作了兩年就結婚當全職太太,根本沒一點生活經驗,在家裡發火罵走保姆也沒什麼,大不了再找,她的火氣總得有地方發洩才好。不過她的朋友告訴我,她滿世界找人訴苦,她們都已經受不了她,幸好她不知道公司的具體事務,不然照她這個鬧法,婚沒離成,別的麻煩已經給我熱下來了。我總得讓她清醒下來,知道點這個世界的艱險。」

  許至恒一時無語,他想大嫂的朋友居然會去跟許至信抱怨她,真是可悲;而像大嫂這種情況,離婚又該怎麼生活,也實在讓他沒想法。

  「你進去安慰一下她好了,我先走了。告訴她,明明馬上要開學了,到時候我會接她一塊陪兒子去學校。」

  許至恒進了病房,叫了一聲大嫂,卻完全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說起,大嫂突然咯咯笑了:「至恒,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許至恒真不知道。大嫂望著天花板,一臉的空洞:「剛才打針的護士叫我37 床,我突然想到,公婆叫我媳婦,明明叫我媽咪,司機保姆叫我許太太,幼稚園老師叫我明明媽媽,你叫我大嫂,你大哥好久對我沒稱呼,只差喚我一聲孩子他媽了,我把我自己弄丟了……

  「大嫂,大哥並沒有對付你的意思,他只是一向放不下身段。其實他知道這次是他不對。」

  「不,他可能對我有點歉意,他如果能控制,不會讓這件事發生,現在肯定覺得鬧成這樣算是羞辱了我,我怎麼說也是他兒子的媽媽,可他不會真正覺得他有什麼錯。」

  許至恒不能不在心底同意他大嫂的判斷:「你安心休養,不要想太多,慢慢把狀態調整好,明明馬上要上小學了,到那時,你可以考慮試著擴大一下生活圈子,或者找自己的興趣做點生意,不要成天困於這件事。」

  「說起來你倒似乎知道該怎麼應付這種狀況一樣。這是紙上談兵,至恒,一個快四十歲的女人,生活範圍狹窄,唯一精通的不過是相夫教子與購物持家,可是我以為會和我過一輩子的那個人並不滿足生活裡只有我。我能做什麼,不要再提醒我的失敗了。」

  許至恒看著病床上那張略為浮腫的面孔,不能不心生憐憫,他遲疑一下,還是說了,「我沒對你說起過我的女友,大嫂。我剛認識她時,她被和她交往六年的未婚夫甩了,她不得不換份工作多賺錢,和對方分割清楚房子的產權,每天忙得累死累活,就是這樣,她也從來沒跟我抱怨過。我說她。不是要跟你對比,大嫂,每個女人情況不一樣,可是生活大概不會特別厚待誰活著苛刻誰,還是得靠自己去爭取。」

  許至信出了醫院? 只見一輪皓月當空,而這樣完滿的圓月也並不意味著沐浴於清暉之下的是一個個相應完整的家與幸福。他撥葉知秋的電話,聽筒裡傳來隆隆雷聲,在雷聲的間歇她輕聲說:「可是,還是真想你在我身邊。」

  「我也想你,秋秋,很想。」

  雷聲掠過,經久不息,湮沒了兩人的話語,然而他們完全知道對方的心意。

  他下了決心,他要和她在一起,不論是共此明月,還是共此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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