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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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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被叫去見蔚藍媽媽的那天,是個難得的豔陽天。接到監獄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市立美術館幫江離一起選他在本城第二場個展的場地。 見到阿姨的瞬間我嚇了一大跳,她與我記憶中那個漂亮優雅愛撒嬌的女人完全無法吻合,眼前的人粗糙而憔悴,瘦得不成人形。後來探監結束後聽獄警說她每餐吃得極少或根本不吃,末了,那女獄警一臉鄙夷地嗤道,反正也活不了多少日子,胖瘦又有什麼區別。我心裡如有蟲蟻吞噬般難受,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明明只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卻感覺我與她隔了好遠好遠,拿起話筒,開口的語調不自覺便沾染了濕意:「阿姨,你還好嗎?」 她沒有回答我,眼睛盯著我卻又好似穿越過我的身體盯著遙遠的未知空間,怔怔地握著話筒,良久良久,僵持而沉默。終於,我看見她嘴角輕輕蠕動,太久沒有說話的緣故,聲音乾澀而失真,沙啞的話語透過話筒傳遞至我耳畔:「藍藍,她還好嗎?」 「她很好。」我努力扯出一抹笑容來。 「那我就放心了。」哢嚓一聲,電話被切斷,她看也不看我一眼,轉身跟著獄警走了。望著她漸行漸遠的瘦削背影,忽然心裡湧起難以名狀的鈍痛,良久都消散不去。 晚上我去醫院替青稞的班,見了我,她頹喪地朝我搖了搖頭。我握了握她的手,讓她先回去休息。 「我今天去監獄探望阿姨了,她很好,你放心。」我擰了熱毛巾給蔚藍擦臉,雖然明知道她壓根不會注意我的表情,可我依然不敢與她對視。從小到大只要我一撒謊,睫毛便會不停眨啊眨的,每次蔚藍都以此來判斷我是否撒謊,屢試不爽。 「她問你好不好,我說你很好,」我握住蔚藍的手,「所以,為了阿姨,拜託你快點好起來,好嗎,下次我們一起去看她。」 話沒說完,手機便響起,我認得那個號碼,白天從監獄打過來的。我的心忽地咯噔了下,看了眼蔚藍,拿著手機走出了病房。 接通,電話那端傳來的簡短一句話,卻令我腿一軟,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震得我天旋地轉。 「035自殺身亡。」 035是阿姨的編號。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她說,那我就放心了。 原來,是這個意思,原來! 我雙手掩面,身體狠狠顫抖起來,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說蔚藍很好,如果不是我撒謊騙她,她就是不會說放心,她就不會選擇以這樣殘忍的方式結束這一切的愛和恨。 我自以為的善意謊言,我自以為對她是一種安慰,不想卻成為了她的毒藥。 再走進病房的時候,我竭力讓自己鎮定點,可微微顫抖的雙腿讓步伐踉蹌,朝床上的人望去,心裡喃喃,蔚藍,對不起對不起……咦,那是什麼?我神色一凜,撲到蔚藍身邊,緩緩緩緩地伸出手,摸上那滴還掛在她臉頰上的淚滴,指尖觸摸到真切的冰涼,不是我的幻覺。 她哭了,她哭了,她終於有感知了。 然後,她的眼珠子緩慢地轉了轉,視線終於對焦在我身上,一點點茫然,一點點無措,她蠕動嘴角,不成調的音節從唇邊飄出:「西……曼……」 我熟悉的那個蔚藍,回來了。 我伏在她身上,緊緊地,緊緊地摟住她的脖子,痛哭出聲。 03 三天后,蔚藍辦理了出院手續。那天亞晨特意從別的城市飛了回來,青稞與蘇燦一早都趕到醫院,江離本來也要來,可我想蔚藍或許並不太想見到他,遂作罷。 亞晨輕輕對我說謝謝。 我笑笑沒做聲。 蔚藍能夠好起來,與我無關,在我接到監獄那個電話的時刻,她哭了,所有的感知也跟著回來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母女連心。 阿姨的事情到底沒瞞住蔚藍,因為第二天警局的人再度來到病房,我驚得顧不得這是醫院,對他們大吼著說出去!可蔚藍卻淡淡地說了句,讓他們進來。 我原本擔心的失控場面並沒有出現,蔚藍聽到阿姨的事情後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神色沒有絲毫變幻,沒有一滴眼淚。那種詭異的平靜令我毛骨悚然,讓我想起當初得知蔚叔叔出軌後的阿姨。我不敢再細想下去,拼命安慰自己說,悲傷過度往往流不出一滴眼淚。 阿姨的葬禮是蔚藍親自主持的,除了我們幾個朋友,沒有一個親戚到場。蔚叔叔家人自然是不會出席的,而阿姨的娘家人,只有一個在鄰城的舅舅,原本與蔚叔叔一起做生意,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出了這種事,他覺得丟臉,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過。 遵阿姨遺囑,將骨灰全灑向青河下游,她說,希望下輩子別再做人。 蔚叔叔傷她傷得體無完膚。 死過一次,便再也無法重生。 她是這樣決絕的一個人。 我與蔚藍站在江離曾帶我去過的那座廢棄的燈塔上,早春的風涼涼地吹過來,鼓起我們黑色的衣裳。河面水波微漾,午後稀鬆的陽光折射出波光粼粼,平靜而美好。 蔚藍擰開骨灰罐的盒子,一小把一小把地抓出來,手一揚,屬於一個人所有的一切都紛紛揚揚地飄灑出去,風卷起那細小的塵埃,跌落水中,飄散空中,飛翔至遠方。 當風揚其灰,從此以往,勿複相思。 生命原是如此短暫。 「西曼,原來失去一切真的只是一瞬間的事。」蔚藍的聲音在微風中很輕,砸在我心間,卻是那麼沉重。 「不,你還有我。」我側身抱住她,哪怕是在陽光下,她的身體依舊沒有絲毫的溫度,手指冰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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