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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我在說這麼老土的話,這些事情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現在開了口,就突然覺得有很強的欲望想要傾訴,有些秘密埋在心裡,埋得太苦,我不堪重負。

  「我們,我跟他,曾經有過一個不成形的小孩子。我沒有能力撫養,只好,拿掉他。」

  他看著我。

  「所以,祖祖,可能,我跟你印象中的實在不一樣。

  還有,我是個不健康的人,拿掉那個孩子的時候,出了一點事故,我以後恐怕都不會再有小孩子了。

  我總是覺得,我會自己生活一輩子的。」

  我慢慢地這樣說完,覺得心裡好像真得輕鬆一些,一直以來,做個有秘密又故作堅強的人,我可真累。

  可是我沒有眼淚。

  祖祖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深深呼出一口氣,揉揉眼眶,又看看我:「菲,你要不要抱一下?」

  之後多年,我仍不能忘懷這個法國男孩子的擁抱,在我的心最脆弱的時候,我在他溫厚的臂彎中,像有一陣又輕又暖的小南風,慢慢熨帖心頭上猙獰的傷口。

  4月17日,巴黎,里昂火車站,這是一個普通的黃昏。

  片刻。

  我只覺得祖祖的臂忽然僵硬,他在一瞬間站起來,用力把我擋向身後,強光,巨響,我用手擋住眼睛,我失去了知覺。

  第四十五章

  喬菲

  媽媽忽然能說話了,捋著我的頭髮說:「辛不辛苦?」

  我就笑起來:「辛苦什麼?日子過得不知道有多開心。」

  「菲菲,你都瘦了。」

  「那是我堅持體育鍛煉的緣故。」我站起來,「我現在會滑滑板。」

  想什麼來什麼。我的腳下就有一個滑板了,我踩上去,給我媽媽秀一秀,忽然身邊一陣小風,祖祖費蘭迪從我身邊滑過去,樣子不知道有多瀟灑漂亮,他的身後,是跑得飛快的小狗。

  我說:「祖祖,你慢點啊,你等我一下。」

  說著就要追上去,可是祖祖不回頭,自己在樹蔭下玩地盡興,離我越來越遠,我就著急了,急著要去追他,動作變了形,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終於喊出來。

  這樣疼痛著掙脫夢境,我睜開眼,四處一片雪白,一張洋人的臉,面孔和善,輕輕問我:「小姐,你叫什麼?」

  原來上帝是法國人,好在我學了這門語言。

  「我是不是在天堂?」

  「巴黎聖心醫院。」

  「我疼。」

  「您的身上有多處外傷,不過不要緊,都是輕傷。」

  「我想出去走走。」

  「還需要些時日。」

  「謝謝。我是中國留學生,喬菲,目前在保羅瓦萊裡大學註冊。」

  「很好。這正是我們掌握的情況。」醫生向我微微笑,「您身體的素質非常好。」

  我躺在床上,身上疼痛,不過感覺清楚,我大約渾身都打著繃帶,我想把現在的樣子照下來,以後看一看,一定很有趣。

  「發生了什麼事?醫生。」

  一直跟我說話的這位,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人,沉吟了一下:「里昂車站發生爆炸案,您因此而負傷。」

  我的心一點點地沉下去:「我想問問您,有一位憲兵,他當時在我身邊,他現在哪裡?」

  「是祖祖費蘭迪先生?」

  「是。」

  「費蘭迪先生在爆炸當時,為了保護您和現場的乘客安全,撲向歹徒。我們盡了力,不過很遺憾。」

  我點點頭。

  心裡此時是一片安靜。

  有些從小就有的困惑得以解釋清楚了。

  原來人過世之後,真的是有靈魂的,我剛剛夢見祖祖,他是來向我道別啊。

  他那麼靦腆,還是那麼不愛說話,我叫他,也不答應一聲,這樣就走了。

  他還是小孩子,生了我的氣,只給我一個背影。

  祖祖,我唐突了你,這麼純真率直的你,我的任性和冷酷唐突了你。

  我還沒來得及抱歉。

  是啊,祖祖,你生了我的氣了,否則你一定會帶我去。

  醫生說:「小姐,請您好好休息。」

  「先生,」我慢慢的叫住這個陌生的醫生,「您知不知道?憲兵費蘭迪先生,只有18歲,他申請了要去象牙海岸維和。」

  「小姐,他在這裡,為了巴黎一樣盡了職。」醫生說。

  不知道是身上還是心裡的疼痛,我一直在睡,有時清醒了,也想數綿羊,繼續睡覺,我一直覺得,祖祖,他的心地那麼好,他不會一起機會也不給我,他會再來看看我的。

  清醒的時候,我發覺自己身上的紗布越來越少了,醫生來看我,告訴我,恢復得很快。還有些人來看我,中國面孔,告訴我,是大使館教育處的老師,知道了我的情況,來表示慰問,告訴我,「留學生也牽動著祖國和政府的心」。他們問我治療和生活的情況,問我還有沒有什麼別的要求,我說:「這件事情,請不要讓我的爸爸媽媽知道。」

  過了些時候,我能下地走路了,可是手上還紮著繃帶,醫生說,那裡受傷非常嚴重,要好好的修養,否則活動都會有障礙。我自己常常在花園裡散步,時間過的真快,初夏了,巴黎此時也有了媲美南方的陽光,我有時候在花園的長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我的心裡無時無刻不想念著祖祖。

  有人來看我,是歐德。

  大學裡已經放假了,我的論文被特准延期上交,歐德來到巴黎,已經幫我把學校的結業手續都辦好,房子也退租了,她也替我收拾了行李,寄存在華人學聯的辦事處。

  做得這樣周到,都不知道該怎麼謝她,欠她們姐弟的,這一輩子也不知道還不還得起。

  歐德給我一支煙,又自己點了一支煙,我們坐在花園裡。

  「祖祖剛走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永遠都不要再見你。」她吐了個煙圈,「我那麼好的弟弟。

  可是,後來我想,要是他在,祖祖會為你這麼做的。」

  「……」

  「祖祖是身披法蘭西國旗下葬的,他的戰友扶靈,他葬在巴黎的國家英雄公墓,你可願意去看看他?」歐德說,繼續抽煙。

  「我可以嗎?歐德。」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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