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原諒我紅塵顛倒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第十五章

  去年7月陪曾小明去西藏,遇見一個朝聖的喇嘛。那天我們逛了大昭寺,曾小明號稱資深黨員,毫不堅貞,烏七八糟地亂信,遇廟隨喜,見神磕頭,還花了388元給釋迦佛像貼金,嚴重違反黨紀,堅決不讓我代惠,說世事可以糊塗,拜佛必須虔誠,如來佛又不受賄。我心裡暗暗好笑,想他如果不受賄,還要你們這些傻逼出錢幹什麼?貼完金到八角街的瑪姬阿米餐廳,這是全世界小資的集散地,坐滿了神頭鬼屁股的地球憤青,曾小明跟只風騷的小母雞似的,青頭綠尾,粉腰紅鞋,坐在人群中左顧右盼,到拉薩後一直沒碰女人,此人春心大動,結結巴巴地想泡旁邊的大奶洋妞。我有點高原反應,渾身都不自在,癟著臉看外面的拉薩街景,如今聖城也熏滿銅臭,青天白雲下奸商游走,假貨琳琅,在望皆是買賣客,入耳無非侃價聲。我心中煩躁,正打算回酒店,忽然看見了那個喇嘛。

  他赤著腳,右臂裸在外面,滿身是土,一路磕頭過來。八角街上磕長頭的特別多,有兩步磕一頭的,有3步磕一頭的,他是完全用身體量。這條街有幾百米長,路上行人熙攘,他動作極慢,兩臂前伸,雙腿後蹬,劃拉半天才前進一步,看著非常滑稽,我笑了起來,他一點點往前挪,行人紛紛讓路,慢慢地我笑不出來了。這喇嘛也就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面色黝黑,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子。磕頭時眉頭緊皺,表情扭曲,像是在忍著極大的痛苦。我心中好奇,走下樓盯著他,他也注意到了,嘴唇動了動,像笑又像哭。我說你從哪裡來?他說甘肅,我接著問:「磕長頭過來的?」他說是,突然往下一栽,趴在那兒就起不來了,渾身劇烈哆嗦。我上去扶了一把,弄得半身是土,趕緊皺眉鬆手。

  曾小明也看見了,這人慣裝紳士,撇下洋妞過來幫手,把他攙到街邊陰涼處,這喇嘛大口喘氣,問能不能給他點東西吃,當然沒問題,扶他回瑪姬阿米,要了酥油茶、牛肉和藏麵條,他吃得極慢,不停地吸溜,我這才發現他渾身是傷,手掌腳掌全磨破了,就拿布草草裹著,破皮綻肉的,不停地滲著黑髒的血。我看得心裡彆扭,說你這又何苦,也沒人給錢,幾千里受這麼大的罪。他深深吸了口氣,好像疼得不可忍受:「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哼了一聲,曾小明指指他的手:「一會別磕頭了,去醫院吧,小心別感染了。」他搖搖頭:「沒用,治不好了。」我們倆都笑,他指指肚子,「不是外傷,這裡,肝……肝癌。」

  我一下瞪圓了眼,曾小明正拿著茶壺倒茶,聞言一驚,手一抖,嘩地倒了一桌子。我怔了怔,說都這樣了,為什麼不在家呆著?他笑起來:「我是出家人,沒有家。」曾小明也勸:「就算沒有家,那也用不著……」喇嘛還是那句話:「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們倆無語了,他放下筷子,笑得十分安祥:「去年,漢醫院確診的,醫生說我還有不到一年的命,我就想,怎麼也要死到拉薩去,磕長頭死到拉薩去。這是我們藏族人……,怕死在路上,別人走20裡,我走30裡。別人磕一天歇一天,我天天磕。別人看天氣,我下雨也磕,下雪也磕。9個月,佛祖保佑,我……我活著到拉薩了。」我毛骨悚然,說以後呢,你打算怎麼辦?他想了想,說還是磕頭吧,我來就是磕頭的,等磕不動了,我的……想法就完成了。

  我也不知怎麼想的,一下掏出了錢包,這時旁邊的服務員擠了擠眼,小聲告訴我:「小心點,這地方騙子多,都冒充喇嘛。」我沒理他,數出1000元,說我也幫不上什麼忙,這點錢你拿著,自己買點好吃的,別要飯了。喇嘛什麼也沒說收了。曾小明大受感動,說他有錢,我就給500吧,反正你也沒幾天了,唉……

  那是我平生極少的善事之一,也許還被人騙了。我一生精明不受人欺,唯有那次,我想:騙就騙吧,一條命,不過1000塊錢。

  那喇嘛叫嘉祥智華,29歲,如果他說的是真的,一年前他就該死了。我常常想:如果我也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我會怎麼樣?吸毒?瘋狂地花錢?不停地找女人?還是把法院炸了?

  但無論如何,我不會去磕長頭,一個都不磕。我也不會笑,即使笑也是假的。

  跟顧菲和元臻成聊了聊案子,我說有離婚協議,勝訴沒問題,不過我勸你算了吧,你還不知道老潘?你開口他就會給。元臻成低著頭不說話,我安撫他:「有魏哥在,你還怕沒案子?放心,以後忙不過來就找你!」他嘻嘻地笑,這小子兩年前把胡操性得罪了,二話不說轟出門,從此各所漂泊,也沒人帶他,剛剛拿到執業證。小律師都是苦孩子,手上沒一點案源,淨接些沒人幹的活兒:代書,1份訴狀50元;諮詢,1小時30塊,比擦皮鞋的都不如。要不就辦點工傷、社保類的小案子,替無產階級討公道,看臉子、碰鼻子,遇上黑心老闆還要挨打,賺點錢不夠醫藥費,糊口都是大問題。

  顧菲氣忿忿的:「我就是要告他!」我對小元施個眼色,他知趣地躲開了。我說老潘到底怎麼你了,顧菲臉刷地紅了,想了一會兒,大聲說:「他……沒有人味!一點人味都沒有!」

  這點我深有同感,老潘這人哪都好,就是沒人味。從大學到現在20年了,我從沒見他幹過什麼出格的事,吃飯不拌唇,睡覺不磨牙,連撒尿都規規矩矩的,一二三,往前站,四五六,拿在手,七八九,抖一抖,一滴都不外漏。一個人要是沒一點毛病,在我輩看來總有點虛,如果不是聖人,肯定是蠟做的。古人雲食色性也,他既不貪吃又不玩女人,長雞巴和嘴巴幹嗎?不過顧菲恐怕不是這意思,我試探著問:「他是不是……,你們有多久……」她白我一眼:「別費勁了,不是,他不是陽萎!」我笑起來,說沒那個意思,那你為什麼恨他?她低頭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忽然問我:「你知道他為什麼一直升不了?」我說不知道,她一咬牙:「那是他自己不願意升!」

  老潘只當了1年半書記員,表現太好了,功底扎實,上手又快,正好碰上缺編,93年就破格升了審判員。然後再也沒動過,足足幹了13年。8年前他們庭長退休,副庭長頂上,空出一個位置,人人都以為該他了,當時他爸還沒死,也勸他找找院領導,不送禮也表個決心,他死活不幹。最後還是顧菲去了,找的是他們主管副院長,此人全省知名,現在是河口法院的一把手,官聲特別好,不要錢,不收禮,天天往政治部提東西,每件都附帶說明:這是哪個公司送的,這是哪個老闆買的,記下來!素得喝湯都不帶油花。

  這兩年反腐倡廉,此人紅極一時,上電視,上報紙,號稱他們全家都是不銹鋼做的,硫酸潑不進,燒鹼徒奈何,共拒收財物270多萬,指日就要高升。顧菲去的就是他家,送煙不收,給酒不要,笑眯眯地問她:「潘志明自己怎麼不來?」顧菲說他怕影響不好,領導還是笑:「那你來影響就好了?不怕別人說他,咹,性賄賂?」這話就有意思了,顧菲那時只有24歲,人生的蜜桃剛剛成熟,誰見了都想咬一口。但人家領導沒明說,她也不能往那兒想,陪著笑繼續奉承:某院長,您的清正廉潔,誰不知道?什麼賄賂也打動不了!這就是不懂事了,某院長立刻翻臉,說她上門不符合組織程式:「用誰不用誰,組織上不會考慮嗎,咹?你這辦的是什麼事,咹?回去好好想一想!」

  這一想就想明白了。在床上翻騰了一夜,第二天心一橫,穿著超短裙黑絲襪就去了,這回無比順利,兩個鐘頭事就成了。組織上開始無微不至地關照老潘,填表格,談思想,還列席各種會議。老潘也單純,以為老天開眼了,又是工作計畫,又是施政綱領,還對庭裡工作指手劃腳,惹得人人討厭。也是活該事發,有一天顧菲派他陪老丈人檢查身體,老頭也倔,死活不讓他陪,老潘哼著小曲兒回家,一進門就撞見了。按顧菲的說法,當時進來的不是人,竟是一頭獅子,滿頭的毛都乍著,兩眼血紅,青筋暴起,在屋裡吼了一聲,揪下來就打。他的拳又重,顧菲怕弄出人命,急忙穿上衣服過去拉,被他一膀子扛在牆上,半天都動不得,那邊轟轟作響,還是沒頭沒腦地狠打。顧菲急了,撲通跪倒,拿剪刀指著自己的心口,說求求你,住手吧,再打就打死了,你再不住手,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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