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原諒我紅塵顛倒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打斷了兩根肋骨,不過誰都沒聲張。第二天開完一個庭,組織上又找老潘,說把這些表格填了,你以後就是潘副庭長了,他不同意,低著頭說我還是當我的審判員。組織上說那不行,你以為這是過家家呢,填!他拍案而起,抓起表格撕得粉碎,對組織上連聲怒吼:「老子他媽不升了!不升了!」

  接下來他就拒絕跟顧菲說話,怎麼解釋都沒用,整整一年時間。顧菲說:「就是那一年把我的心傷透了,我哭,他看著;我下跪,他看著;我跳樓,他把窗釘上;我割腕自殺,他把刀藏起來,就是不跟我說話。我……我也是個女人啊,實在受不了了,說那咱們離婚吧,我對不起你,什麼都不要,求求你別折磨我了好不好?他還是不說話!你知道……你知道第一句話是什麼時候說的?法庭上!說的是什麼?不同意!王八蛋,他就是要折磨我!他……這王八蛋寧可手淫都不碰我!」

  我縱橫情場幾十年,對女人有個心得:一件事她只要肯講,就一定肯做;如果不肯做,她絕對不會講。心裡一下癢起來,但想想老潘,又覺得下不了手猶豫,說實話,我從來都不喜歡他,不管是上學時,還是畢業後。但20年了,只有我占他便宜,他從沒虧待過我,老潘在錢上很大方,剛畢業時我工資低,還要跟陳慧談戀愛,經常彈盡糧絕,別人都不伸手,只有他,要幾百給幾百,自己沒有找別人借,從來不讓我落空,從來也不會逼債。具體帳目記不清了,可能直到現在我還欠他200塊錢。

  老潘是個重情義的漢子,這輩子心中只有一個女人,他只是不說。可能也不會說,他只會埋著頭做,釘窗戶、藏菜刀,還給顧菲洗襪子。我相信他心裡已經原諒她了,可是不知道怎麼開口,所以一直不跟她說話。在顧菲看來是折磨,在老潘則是無論如何都不捨得。他不是狠毒的人,真要恨她,罵一頓離了也就算了,何必搞得自己那麼難受。

  他們倆是在火車上認識的,那時我們已經畢業,顧菲剛上大一,兩人一見面就對上眼了,是真正的「一見鍾情」。老潘向來對女性不屑一顧,這次火燒得極旺,一路都在憨笑,又倒水又剝桔子,還教她怎麼當學生幹部,看這麼一條大漢溫柔起來,真是件恐怖的事情,我參加過群毆活動,怕他收拾我,裝得格外知心,悄悄問他:「動心了?」他嘿嘿地笑:「就是動心,怎麼了?」顧菲家裡不富裕,後幾年讀書全是花他的工資,一遇長假就去北京看她,這人又細心,從衣服買到鞋襪,從鋼筆買到衛生巾,還幫她寫論文。顧菲愛吃「醬園子」,每次他都會背一大筐。一大筐12斤,從91年直背到94年,最後連顧菲她爸都感動了,說你孩子也太實誠了,光醬菜你背了多少啊。

  我心裡猶豫,實在找不到過渡的辦法,問她:「你們離婚,我聽到一些傳言,不知道……」她十分爽快:「都是真的,4個!我不光是報復潘志明這王八蛋,我也想讓那個……那個王八蛋知道,哪個畜生都能幹我!」然後抬起頭,表情惡毒,眼神犀利:「你也能,想嗎?」

  這招太厲害了,一步將死:想了就是畜生。我躲著她的目光,嘴裡含糊應答:「開玩笑,我跟老潘,對吧?要不把小元叫進來,咱們談案子吧。」

  回家後天已經黑了,肖麗煲了一鍋排骨玉米湯,又熱又香,下肚實在舒服。一碗還沒喝完,王禿子的電話已經來了:「查清楚了,在家!」

  我心中狂喜,說太好了,你的人什麼時候能到?他粗聲大氣地:「坐我的車走了,就到!你別掛電話,咱們現場指揮!」我大笑,又喝了一口湯,話筒裡聲音嘈雜,有麻將聲,吆喝聲,還有王禿子嘶嘶的抽煙聲,過了不到10分鐘,他告訴我:「先上去一個,按門鈴!」

  我說:「好!我馬上訂地方,咱們辦完事大醉一場!」王禿子忿然:「什麼意思?看不起流氓?告訴你,流氓也講操守!黑社會也反貪,不受賄!少來那一套!」我哈哈大笑,心想陳傑小王蛋,你身邊不是有高人麼,今天找個兩米五的來救你吧。這時肖麗又盛了一碗,笑嘻嘻地問我:「我煲的湯好喝吧?來,再喝一碗。」我對她笑笑,剛要伸手,突然心裡格登一響,一個細節電光石火般湧上心頭,我激靈靈一抖,全身登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捂著手機問她:「我跟邱大嘴鬧彆扭,你跟陳傑說過沒有?」

  她歪過頭聚精會神地想,我急了:「快說,快說!」

  她小聲囁嚅:「好像……說過,我也記不清……」

  我一瞪眼:「別他媽好像!到底說沒說?!」

  她滿臉通紅,點點頭:「說了。」

  我一揮手,那碗噹啷落地,一碗熱湯全灑在她腳背上,只聽一聲淒厲的尖叫,肖麗扶著腿癱了下去。我顧不上理她,連聲催促王禿子:「撤回來,全撤回來!壞了!」

  第十六章

  我開車一定要有音樂,或者是教堂的聖歌,或者是古樸的民樂,這樣的音樂讓我心中無比安寧。我經常一個人開出市區,在無星無月的夜裡禦風而行,心中有寂靜的幸福。直到夜深露冷,我才緩緩回頭,這時城市裡燈火明滅,萬家歌哭,我漸行漸深,總感覺自己離開了很多年,現在重臨人間,已是隔世。

  萬丈紅塵,即是我的七尺之棺。這一生我顛倒其中,恩仇不遠,愛恨在心,隨時可以結帳,但永遠不能離開。

  上次帶潘志明去青陽寺,見了傳說中的「北大詩僧」。這人也是同行,北大法律系畢業,分在南方一家高院。法院系統歷來黨爭厲害,中政派和西政派①互不買帳,他們院西政當家,一把手、二把手、各庭庭長幾乎全是西政的人。他不是嫡系,腦袋也不開竅,沒有投靠的表示,領導自然不待見,幹了多年還是書記員。北大學生練的都是內家功夫,底子扎實,動手不行,出點錯就被領導拿著當反面典型。這人特別脆弱,想不通就要自殺。

  ①:中政指北京的中國政法大學,西政指重慶的西南政法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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