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 上頁 下頁
一二


  六年之後,准爸爸陳啟明想起這些異常平靜,他撇了撇嘴,問肖然:「你想過嗎?我們除了在校園裡瘋了一回,還做了什麼?這就叫作理想?理想就是那麼瘋一回?」肖然臉紅脖子粗地還想反駁,他的有錢人朋友擺了擺手,說行啦,不說這個了,就算我們創造了奇跡,那也只是歷史對不對?「還是恭喜我吧,我快有兒子啦。」

  剛結婚時陳啟明也很嫌惡黃芸芸的形象,一兩個月都不碰她一下。特別是夏天,運動中的陳黃氏腋窩下散發出來的濃郁氣息,讓人嗅之欲嘔,嗅之胸悶氣短,嗅之萬念俱灰,常常是工作才做了一半他就中途停止,陰著臉躺到一邊,鼻孔裡咻咻有聲,像被冰雹打傷的騾子。黃芸芸知道自己有問題,這時就會悄悄地爬起來,到衛生間裡去洗澡,一洗就是半個小時,在嘩嘩噴灑的水流中淌眼淚。一牆之隔的臥室裡,她的名牌大學丈夫正在皺著眉頭長籲短歎,籲完了歎完了,再急匆匆地做上一次手工活。黃芸芸不說話,但黃芸芸什麼都知道。

  陳啟明做手工活的時候心中想的全是美女,歐美港臺的女影星,國貿系的孫玉梅,有幾次想的還是韓靈。孫玉梅是國貿系的資深美女,眼大得無邊無際,身材玲瓏浮凸,還有個全校聞名的臀部。從大一到大四,不知道有多少男生給她抄過筆記、打過開水,也不知道有多少男生曾為她武鬥過。陳啟明知道,自己武大郎的身材、黑旋風的臉跟人家不是一個檔次的,所以也只能在她走過來時流流口水、過過眼癮,沒什麼更大的企圖。自從那夜當了領袖後,孫天鵝忽然對陳蛤蟆青眼有加,主動找他借書看,還專門跑到204來,說你其實挺勇敢的,說得宿舍裡人人眼中冒火。

  陳啟明也壯著膽子去約過她幾次,據說國貿系的學生會主席還為此發了賞殺令:凡打脫陳某人牙齒一枚者,賞飯票若干,打破其頭者,賞烤鴨一隻、涮羊肉二斤。最後一次約會是在畢業前夜,在校門口的情緣咖啡屋裡,孫玉梅說真熱真熱,說著就把外套脫了,拿在手裡一搖一搖地扇風,後來陳啟明終於明白那是一種邀請,但1991年的他還懵懂無知,只顧說現代派小說對中國文學的影響,說了半天,孫玉梅歎了一口氣,說我對文學沒什麼興趣,你自己一個人在這兒坐吧,我要回去收拾東西,我老鄉明天一早要來接我。說完幽怨地望了他一眼,在清亮的月色中嫋娜遠去,只留下追悔莫及的陳某人。他當時柔腸百結,差點把嘴唇都咬出血,垂頭喪氣地倒在椅子上,聽見喇叭裡唱著: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嗯嗯嗯,已墜落……

  一直到1996年,陳啟明還只有過一個女人。他甚至認為自己對美女已經有了免疫力,再美的女人看一年,也不過是一隻鼻子兩隻眼,碳水化合物而己,只要構造上不缺什麼零部件就行了。再說黃芸芸也真是不錯,自己吃不講究穿不捨得,卻給他買了一身名牌,連襪子都是英國的。人總不能樣樣都占全了,有車有房,有地位有尊嚴,夫複何求呢?女人嘛,不過是一味作料,加上它,飯香點,但終究不能把它當飯吃吧。

  黃振宗就是這個時候懷上的。那時劉元正和程露如膠似漆,咬著鉛筆在家裡寫萬言書;韓靈似睡未睡地躺在床上,想起肖然來,有時笑,有時又忍不住地歎氣;那時肖然正坐在火車上抽煙,窗外夜色蒼茫,偶爾有燈光閃過,像不眠人的眼睛。在深海花園的豪宅裡,黃芸芸洗完澡出來,往腋窩裡塗了兩大把香水,對著陳啟明的後背平靜地說:「來吧,給我個兒子,以後你幹什麼都隨便你。」

  黃芸芸初中沒畢業,又不讀書不看報,擱了幾年,連字都不識幾個了。她那天在家裡打掃衛生,把書架裡的書按高矮厚薄重新排了一遍,還在旁邊放了一束白色的劍蘭,看上去挺順眼的,跟電視上那些有錢人家裡差不多,黃芸芸自己都有點得意,心想陳啟明看見一定高興。那天深錦興的價格跌了一毛二,金田盤整了幾個月,價格一直在14塊左右晃蕩,離陳啟明的買進價位還差兩塊多,看得他鬱悶無比,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一看到黃芸芸弄亂了他的書,立刻氣不打一處來,想罵上一句,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甩一甩地走到書架前,嘩嘩地把書全扒到地上,然後鼓著腮幫子在那兒生悶氣。

  生完了氣,開始按經史子集的順序重新擺他的書,擺得當當作響,像打牆一樣。黃芸芸知道自己做了錯事,心下懊悔,湊過去想幫他佈置,剛拿起兩本書,陳啟明就停下手,皺起眉頭厭惡地瞪著她,瞪了足足有一分鐘,然後一句話都沒說,轉過去繼續哐當哐當地打牆。

  黃芸芸一下子僵在了那裡,想說點什麼,嘴唇張了幾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站了半天,她默默地把書放下,一個人悄無聲息地走到廚房裡,頭頂著廚櫃發了一會兒呆,然後開始洗菜切菜,肉切片,藕切塊,洋蔥切成絲,什麼都切完了,她用手擦了一下又小又醜的眼睛,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第八章

  肖然的第二家公司還是做肥皂的,叫安爾雅日化公司,生產的香皂香得能拱翻鼻子,但一擦在身上就掉渣,一塊120克的香皂用不上半個月就化為鳥有,「化為鳥有」是肖然評價劉元的話,劉元被程露幫著搬了一次家後,身上只剩幾百塊,只好厚著臉皮找陳啟明借錢,陳啟明跟肖然提起這事,肖然鄙夷地哼了一聲,說就你錢多,願意填他那個無底洞,他啊,活該餓死,他自己的錢呢?都喂了鳥了。

  肖然到安爾雅不到二個月,這公司就已經快垮了,配方改良了幾次,不是擦不出泡沫來就是臭哄哄的,倉庫裡堆了幾百萬的破肥皂,白送都沒有幾個人願意要,眼看著手裡的錢越來越少,老闆陸錫明愁得幾乎抓破了頭蓋骨,在辦公室裡團團亂轉,還信誓旦旦地立下軍令狀:「誰要是能把這批貨處理了,我他媽的立馬提他當副總!」

  副總一個月一萬塊,這在深圳不算是高薪,幾年之後,肖然公司裡一個普通經理都有這個數,他收購凱瑞達時搞了一個項目小組,連裡面的打字員一個月都能拿到4000多。但在1995年,一萬元的工資對肖然來說還是一塊巨大的肥肉,人的理想往往也是與時俱進的,那時的肖然沒想要當個大實業家,能找個好工作,多掙點工資就不錯了,「要是一個月能賺一萬塊,」他對韓靈說,「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啊,走到街上,肯定看什麼都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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