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 上頁 下頁
一三


  他從肉牛公司走得很不愉快,牛侄兒一天比一天刻薄,先是停了他的所有工作,然後又不斷地降工資、扣獎金,到1995年6月份,他每月只能拿到600多,比保安的工資都低。肖然忍氣吞聲地又幹了兩個月,一邊四處投遞簡歷,一邊催要他前期的兩筆回扣,寶安信達廠的衛老闆還算講信用,明知道肖然不管事了,還是給了他4000多塊。

  錢到手後,肖然拿著辭職報告找牛侄兒假惺惺地客套了半天,說經理我知道你一直懷疑我吃回扣,現在我要走了,就跟你說句實話吧:「我到公司快四年了,沒占過公司一分錢便宜!我敢用人格擔保!」說到這裡,肖採購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像風波亭上受刑的岳飛一樣,委屈得眼圈發紅:「我是窮,但我從來不拿不該拿的錢!」說得牛侄兒大窘,臉漲得像個茄子,剛要辯解兩句,肖然已經拂袖蹺靴而去,一撇一撇地走向電梯,頭昂得幾乎頂穿天花板,像一隻啄翻對手凱旋而歸的公雞。

  肖然到安爾雅應聘的職位是後勤部經理,又管採購又管生產,一個月2400元錢。在日化行業裡混了這麼久,他現在算是摸到了一點門道:不管產品品質怎麼樣,只要廣告吹起來就能賣錢,正所謂酒好不如瓶好,瓶好不如吆喝得好。一瓶賣價40多元的護膚露,生產成本才兩、三塊錢;一瓶洗髮水的生產成本一塊多,擺在商場裡就成了20元;老東家雅詩輕蘭的減肥香皂零售價七塊多,肖然計算得清清楚楚:全部材料工藝加起來也不到一元錢。只要產品對路,再在廣告上下點工夫,賣狗屎都能賺大錢。

  這幾天肖然一直都在想軍令狀的事,想得吃飯咬舌頭,走路撞門框,連做愛都三心二意的。有一天他在上面輾轉起伏地忙活了半天,累得粗氣直喘,韓靈慢慢也找到感覺了,正咿咿呀呀地叫喚,他突然停下來,像中風一樣直勾勾地盯著她問:「你說這香皂要是能治陽萎,會不會好賣?」氣得韓靈差點背過氣去。

  肖然自己也明白,倉庫裡的那批貨是不折不扣的垃圾,但垃圾也不是不能賣,日化行業向來都有賣垃圾的傳統,前幾年熱極一時的「蒙妮坦換膚霜」就是一個例子,那是一個過氣影星搞的垃圾產品,有極強的腐蝕作用,比較適合治腳氣。這種能治腳氣的化妝品最後找了胡慧中當代言人,胡慧中那時剛拍完《霸王花》,紅得黑裡透亮,至少是二億中國男人的意淫對象。肖然一直都記得那個廣告:胡慧中摸著自己白胖的臉嗲聲嗲氣地說:「蒙妮坦,舊貌換新顏。」似乎母豬擦了都能變成雙眼皮兒。

  幾乎是一夜之間,這垃圾就風靡了大江南北,不到一年時間,至少從大陸市場刮走了一個億的利潤,雖然後來被罰了600多萬,但錢畢竟賺到手了。這就是成功啊,肖然想,與錢相比,良心算個什麼東西呢?這年頭,錢才是最大的良心。

  吃完晚飯後肖然坐在椅子上看電視,抽著煙,皺著眉頭,手裡按著搖控器,心裡比較著壯陽香皂和豐乳香皂的優劣。韓靈在廚房裡忙活完了,披著浴巾到衛生間沖涼,一邊塗香皂一邊哼哼:「紅茶館……作你一半,作你生命另一半……」,她唱的是咬牙切齒的粵語版,「揍你一半,揍你另一半」,聽起來像是女皇軍在恐嚇抗日將領。

  上次因為鐘德富和他的2000港幣,肖然差點把電視都砸了,老鐘如果不是走得快,說不定就要血濺當場、身首異處。關上門之後,醋火攻心的肖某就像一頭炸了毛的獅子,在屋子裡又躥又跳,唾沫四濺地發表演講,每句話都跟刀子似的,捅得韓靈體無完膚。不管她怎麼辯解,肖然都一口咬定韓靈這「賤貨」被那廝「幹過了」,說到恨處,此人獸性大發,一把撕破了韓靈的裙子,非要檢查檢查鐘德富的作案現場,韓靈又氣又急,又羞又慌,一邊掙扎一邊抱怨,你幹什麼你幹什麼呀,肖然撕扯了幾把沒能得手,心中像炸了一樣,突然揚起手,啪地扇了韓靈一記重重的耳光,鼻歪眼斜地罵道:「你他媽的給我滾,現在就滾!」

  韓靈一下子傻在了那裡。臉上發熱,身上發冷,心頭冰涼,她直盯盯地看著肖然,像完全不認識他一樣。肖然行兇之後怒氣未息,臉上的肌肉突突直跳,兇惡地瞪著眼前這個面色蒼白、氣喘吁吁的女人,只見韓靈眼裡淚水慢慢湧上來,突然小嘴一扁,哇地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撕脫自己的衣服,脫到一絲不掛時,她砰地倒在床上,泣不成聲地對肖然說,你看吧,你看吧,「我下麵還流血呢!」

  那天韓靈至少流了一大碗公眼淚,哭得痰氣上湧,幾次都差點昏死過去,肖然知道自己犯了左傾冒進主義錯誤,想賠禮道歉,又拉不下臉來,只是心急火燎地搓著手幹站著,直到韓靈打著嗝搖搖晃晃地去收拾行李,他才真正急了,一步沖到衣櫃門前,兩手左右開弓,狠狠扇了自己兩個耳光,然後腫脹著臉說,是我混帳,我誤會了你,你原諒我你原諒我吧。

  韓靈一頭紮進他懷裡,放聲大哭,說你真狠心,你打我,嗚嗚嗚,還讓我滾,「你讓我去哪裡?我身上只有幾十塊錢。」說得肖然心中酸痛,一把將她摟在懷裡,渾身上下一齊哆嗦,聽見懷裡的韓靈繼續哭訴:「你不該懷疑我!嗚嗚嗚,……我心裡只有你!」

  我心裡只有你。

  肖然死後,韓靈偷偷地回了一次深圳。從火車站出來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她微笑著上了去蛇口的小巴,身上沒有零錢,她往投幣箱裡投了一張20元的紙幣,然後坐在門口,上來一個人她就微笑著提醒一次:「請把錢給我,謝謝。」上了濱海大道後,車有些顛簸,她起身給旁邊一個老太太讓座,說阿姨你來坐,老太太感激地拍拍她的手臂,抬起頭來想跟她說句什麼,那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路邊的燈光斷斷續續地照進來,每個人臉上都浮著一層隱約的霧氣,老太太揉了揉眼睛,看見韓靈正面朝窗外微笑,眼裡似乎有淚光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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