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慕容雪村 >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 上頁 下頁
一一


  回到深圳已經是晚上了,外面是潑天的大雨,劉元跳下中巴,濕淋淋地往家裡跑,心想今天要把程露叫過來,幾天沒見了,還真有點想她。爬到四樓,一邊找鑰匙一邊還得意洋洋地想,幫程露安排了工作,她定會知恩圖報,估計今天可以免費享用,當VIP多好啊。

  門打開,劉元提著大包小包走進去。屋裡像被洗劫過一樣,他的長虹彩電、健伍音響不見了,衣櫃的門大開著,他的皮爾卡丹西裝、金利來領帶全都不見了,到處都淩亂不堪,他的枕頭掉在地上,上面有一個粗大的腳印。在程露無數次躺過的床上,橫放著一張紙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哥,對不起,」再也沒有下文。

  劉元一屁股坐到床上,兩手哆嗦著點上一支煙。抽了一口,心裡像有什麼突然炸開了,腦袋嗡嗡地響,他一掌推開窗戶,探身出去,對著窗外聲嘶力竭地喊:「我,我操你媽!」

  窗外,是黑沉沉的夜和遮天蓋地的雨。深圳像一葉孤獨的小船,正在雨和夜的海洋裡飄搖、顫抖,漸漸傾覆。

  第七章

  陳啟明的婚後生活總體而言還是幸福的。黃芸芸除了醜點、身上有點異味,基本上沒有其他的毛病了。這是個沉默的女人,愛和恨、歡喜和愁悶,她都用沉默來表達。廣東女人大概是世界上最適合作老婆的,黃芸芸沉默著做好一日三餐,沉默著打掃衛生,把家裡收拾得一塵不染,沉默著幫陳啟明洗衣服、洗襪子、熨燙板整,最後,沉默著懷了孕。

  陳啟明到現在也不知道黃家究竟有多少錢。剛結婚不久,他跟老丈人黃仁發提起,說想

  買輛車開。本來以為一定會被拒絕,因為黃仁發自己從來不開車,進進出出都是坐的士。沒想到話一出口,老黃就很爽快地答應了,說行啊,20萬以下,你看中哪款車就去買吧。說得陳啟明心裡忽悠一下子,想自己父母幹了一輩子,全部家產加起來也不夠20萬,沒想到老丈人隨便一伸手就有這麼多。在汽車展場轉了半天,最後花13萬多買了一輛紅色的天津夏利,這輛車一直開到1998年。還是黃芸芸吃飯時提起,說那輛夏利太舊了,你要不換一輛吧。那時候陳啟明自己炒股賺了些錢,黃芸芸又補貼了幾萬,於是就買了輛黑色的廣州本田。

  錢是個好東西。有錢人陳啟明心態越來越平和,神態安詳、步履如水。想起當年,他經常會感到難為情,那個見什麼都想咬一口的憤怒青年真是自己麼?多可笑啊。至於那年夏天的午夜遊行,他也認為是個玩笑,是啊,熱情澎湃,但除了熱情還有什麼呢?事情有更好的解決方法。為這事肖然還跟他吵了一架,理想主義者肖然堅持說那是他一生中最偉大的壯舉,「想想吧,那個晚上,多少人?多少呼聲?多少眼睛充血?多少心靈激蕩?」

  陳啟明一輩子只當過一次領袖,就是在肖然說的那個悶熱的夏夜,範越被打後,他們貼了大字報,到校長辦公室投訴,保衛處調查了半天,輕描淡寫地處理了一下打人保安,轉過臉來就不一樣了,說他們煽動對立情緒,要全部給處分。陳啟明快氣瘋了,當時就跟肖然發狠:「煽動就煽動,我們搞他一個徹底的!他媽的,與其坐而待斃,不如揭竿而起!」

  幾個人點頭稱是,回宿舍後就寫雞毛信,然後分頭聯繫各系主席、各班班長,約定在第二天下午集體遊行,雞毛信中有一句堪稱經典:粉身碎骨何懼哉,但願正義在人間!沒想到事機不密,當天就有人到保衛處去告發,校長知道後,連夜下了死命令: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把事態消滅于萌芽之中!所有老師都出動了,挨門挨戶地做學生的思想工作,系主任還專程到他們宿舍來站崗,苦口婆心地數落了四個小時,一直到熄燈後才離開。

  那可真是鬱悶的一夜,處分肯定是跑不了的,不開除就萬幸了,人人心裡都忐忑不安。肖然歎了口氣說,唉,感覺像是大病一場。鄧輝閉著眼靠在床沿上,腦袋一頓一頓地發表評論,從學校的管理體制一直評論到民族氣運,說這個國家沒希望了,沒有民主,沒有正義,黑暗統治了一切。發完牢騷之後,有人開始數落起範越來,說他不該惹事,讓這麼多人跟著他受連累,範越儘管委屈,也只能低著頭接受批評。那時候,誰都沒注意到陳啟明。有人吹熄了蠟燭準備睡覺,有人在翻找書和筆記本,打算第二天好好上課。當各種聲音漸漸安靜,樓下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大喊:「下來!」

  正是陳啟明。矮小的陳啟明一身白衣,站在滿天星斗之下,站在肖然們驚詫的目光中,大喝一聲:「下來!」

  這一聲喊,喊開了所有的窗戶。肖然第一個沖下樓去,站在陳啟明旁邊,隨著他高喊:「下來!都下來!」很快地,鄧輝下來了,高斌下來了,王志剛和劉雅靜下來了,陳偉濤、牛麗、何大海下來了……,有人還有猶豫,有人已經作出決斷,開始是幾個人,後來是幾十個、上百個人,最後所有人都沖下樓來。沒有火把,那就舉著蠟燭,蠟燭滅了,那就拆桌子、砸凳子,卷上床單和衣服,熊熊地點燃,高高地的舉過頭頂,陳啟明高喊:「還我正義!讓這裡變成1874年的巴黎!」人群中有人回應:「砸爛巴士底!還我正義!」一瞬間無數根火把都舉了起來,腳步聲、呼喊聲、哐啷哐啷砸桌子聲響成一片,就像一鍋煮沸了的水。

  要不是陳啟明攔著,說不定真就有人要去拆房子,眼看著申冤運動就要變成集體搶劫,陳啟明急了,站在臺上高喊:「還我正義!嚴懲打人兇手!」一下子就把革命隊伍拉回了正途,人群跟著高喊:「還我正義!還我正義!!」喊了一會兒,陳啟明覺得沒什麼新意,忽然開口高唱:「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這下可就不一樣了,革命一下子有了形而上的意義,人群熱血沸騰,跟著唱了起來:「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一邊唱,一邊大步向前,從南校門到北校門,從東校門到西校門,雖然佇列不齊、雖然衣衫不整,但誰能阻擋這激情的洪流?看把那幾個保安嚇的!陳啟明一邊走,一邊高唱那句他老是記不清的歌詞:「因特什麼奈爾,就一定會實現!」然後轉過身,聲音嘶啞地對肖然說:「看見了吧,我們創造了一個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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